一祖孙三代

    这一天正是"冬至",并不冷,好像要下雨。下午五点钟光景,天就黑了。上海北站的月台上早已开亮了电灯。许多旅客正从刚到站的列车里涌出来,鬼赶在背后似的朝出口处跑着。不多一会儿,那靠近列车的一段月台上已经没有人了,月台出口处却拥挤着五颜六色的一个大人堆。这当儿,冷清清的列车的二等室门口闪出三个人影来。第一个跳下车来的,是二十来岁的青年,穿一件花绒的拉练球衣,臂上挂一件夹大衣,不戴帽子。他下了车,旋一个身,把大衣披在肩头,演了个柔软体操式的双臂向上屈伸,一面朝着车门喊道:

    “爸爸!小皮箱交给我来拿罢。"

    “要小心呀,"这样答应着,一口24×14时的西式手提箱就由车门口的一个中年绅士的手里递给了那个拉练球衣的青年,却又找补着说,“你就专管着这个。扶爹爹,有我呢!"

    中年绅士气色很好,看样子顶多四十挂点儿零,穿的是驼绒袍子,外罩马裤呢中装大衣。他一手撩起大衣的下摆,一手扶着一位白须的老人慢慢地下车来。这位老者,就是那青年的祖父,单看他那白胡子,你至少要猜他将近八十,可是你再看他那红啧啧的脸,他那很有精神的一双眼睛,你会觉得他顶多不过六十四五;实在他是七十二岁,前清咸丰十二年(公历一八六二年)太平天国的忠王李秀成五路进攻上海的时候,这位老人家刚刚出世,那时候,他的祖老太爷正带了家眷避难在上海的英租界;那时候,这北车站一带哪里会有房子,苏州河以北全是田地,现在的公共租界中区的跑马厅里那时还有小村落呢!

    祖孙三代走到车站外边,就雇了一辆祥生气车,去落"栈房"。他们祖孙三代中间,那老祖父是十岁那年跟着家眷离开了上海以后,只在十五岁上再来过一次;那父亲呢,自从民国十年以来一年总要来上海这么一次,每次停留个把月,他算得是"老上海";至于那青年,这次还是第一次来,可是他读书的学校却也是在都市化的X城,所以他对于这陌生的上海的一切倒也不觉得怎样奇怪。独有那七十二岁的老祖父,他脑子里记得的上海还是六十年前的上海,此时坐在汽车里看着马路两旁的洋房那么高,马路上的行人和车子那么多,铺子的门前和大玻璃窗里装着那么红得亮得作怪的"年虹"广告,——他就睁大了眼睛,嘴里"啧啧"地,心里想道:原来从前的上海连影子也没有了!

    他们到西藏路的一家大旅馆,就会着了早一天先住在那边的家眷。这是男男女女一大群:有那位老祖父的五十多岁的大儿子克勤和他的夫人和儿女,有二儿子克让(就是同老祖父来的那位中年绅士)的夫人以及十多岁的小女儿;还有大房里大少爷夫妇和三岁的小孩。老祖父和众人见过,刚刚坐定,猛的就听得头顶上一阵哈哈大笑,笑过后就是咿咿唔唔的像是说话又像是唱戏,中间还夹些沙沙的声音。老祖父抬起头来细看,墙上是一个小洞也没有的,只有个小小的木匣子,那声音就像从这木匣子里放出来。

    “爹爹,这就是无线电播音!你讨厌它嘈杂么?关了它罢。"

    大房里的大少爷,就是克勤的儿子继成对老祖父说;同时继成的夫人,一位二十三四岁的都市式的少妇,伸手到门边去揿一下,那咿咿唔唔的声音就没有了。

    “哦,哦,怎么就不响了?”老祖父望着墙上那木匣子。

    “我关了呢。这里就是开关。"时髦的大孙媳妇吃吃地笑着说,手指着门边的一个纽。老祖父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那纽和他乡间家里的电灯开关纽却也差不多,就点着头坐下对大儿子克勤说道:我小时的上海连影子都没有了。什么都是奇奇怪怪的!"

    “可不是!我才只三四年不来上海,这次几乎连路都不大认得。昨天我头一回听得这无线电在头顶叽叽咕咕响,我也是吓了一跳的!"克勤笑着回答。大家也都笑了起来。

    二六十年前的上海

    吃过了晚饭,大老爷克勤,二老爷克让,带着大少爷继成一对小夫妇,出门拜访亲友去了。老太爷坐在沙发里,听无线电播音的《渔光曲》。听了一会儿,他就摇手叫"关住"了,捋着他的白胡子慢慢地说道:

    “克勤他们去拜会的周亲家住在什么北京路么?你们叫什么北京路,我就不晓得在哪里,刚才克勤说那就是从前上老太爷在咸丰十年逃难到上海来住过的李家庄,那我就记得了。那时,我还没有出世。后来,听你们的太公说,当初夷场北面就到李家庄为止,西面呢,哦,就到界路(现在的河南路),东面到了黄浦江,南面到洋泾浜,……"

    “洋泾浜么?现在没有浜了。现在叫做爱多亚路。"拉练球衣的青年,二少爷继美,插嘴说;他这点知识还是今天在火车上听他老子谈起上海那一条马路最阔的时候得来的。

    “哦,哦,那时候的夷场不过八百三十亩地皮,"老祖父捋着胡子只管他自己说下去,"那时候还只有英国一国的租界,——这是道光二十六年八月里上海道台姓宫的经手办的案子。"

    “就是一千八百四十二年鸦片战争《南京条约》订定的五口通商罢?"二少爷继美又插嘴说。

    “什么一千几百年?鸦片之战是道光二十二年!"老祖父不懂得什么"公历";他挺起眼睛想了一想,就又接着说:“可是,上老太爷带了你们的太公他们逃难到上海的时候,是咸丰十年。长毛已经得了苏杭,那时候,夷场也比从前大了,李家庄也划进英国租界去了,北面的界线到苏州河为止,西面的,也推广到泥城浜。……"

    “哦哦,说起来,"大老爷克勤的次女珍小姐也忍不住插嘴了,“昨天爸爸说,这西藏路从前就是泥城浜,我们住的这个旅馆底下,从前说不定还是些乱坟堆呢!真真变得快!爹爹,既然叫它浜,想来从前这里有水罢?"

    “怎么没有!"老祖父眼睛里显出得意的神气来,“还有桥,就叫做泥城桥。那边外国人跑马的地方你们现在叫做跑马厅的,我小时看见还是个小小的村坊。"

    “对了,昨天爸爸还说从前外国人打球跑马的地方是在现在南京路的北面,河南路的西面(道光三十年,公历一八五○年),所以那个地方现在还叫做抛球场。爹爹,有这样的事么?"珍小姐性急地又问着,她似乎不大相信她爸爸的那些话。

    “自然真的。你说的什么路,我都记不准了,想起来是不差的。不过那时候的抛球场听说只有八十亩地皮,你看现在的跑马厅大了多少?"

    “那时上海有二十二层的高房子么?"继美少爷巴巴地问。这可把老祖父问得睁大了眼睛没有回答。二十二层么?他想象不出这么高——比三个宝塔还高些的房子耸在那里怎么不怕大风吹倒。他小时在上海的时候,别说二十二层,连三层的房子也没见过呀。

    这时候,大老爷克勤的夫人却笑着说:“傻孩子,这句话亏你问出来的。那时候的上海比我们现在的镇上还不如呢!我听从前上老太爷说过,当初这夷场(英租界)刚开的时候,全是田地,小河小浜也不少,到了夏天,生满了芦苇,跟我们的乡下差不多。当初这一带的地价大约多则三十五千文,少则十五千文,比我们现在乡下的地皮便宜得多呢!"

    “是三十五千个小钱么?合大洋是多少呢?”继美更加弄不明白了。

    “那倒不大清楚。约莫是三十块钱罢哩!"

    “呵呵,三十块钱一亩么!现在南京路一带,他们叫做中区的地价,一亩要值三十多万块呢!"继美很兴奋地叫起来,却又懊恼地接着说:“为什么当初太公不买它几亩呢?要是我,至少买下几十亩!"

    “谁料得到后来会涨到那步田地呀!二哥,你又说傻话了。”珍小姐笑着驳他。

    老祖父也忍不住哈哈笑了。笑过后却又正色说道:“阿美,你不要看轻那时候的三十块钱。那时候,什么都比现在便宜,三十块钱却也抵得上现在的三万块!"

    “那时候上海的外国人有现在那么多么?"继美又问了。

    “不多,不多!"老祖父摇着头回答,想了一想,又接下去说道,“书上说,上海初开埠的时候,英国的领事巴尔福,他本来是在印度炮兵队里当差的,租定了城里东西大街新衙巷的五十二间的大房子,当做住宅和公署,每年房租只有四百元。这是道光二十三年九月里(公历一八四三年十一月)的事。这巴尔福就是第一任的领事。他正式办公的日子,是九月二十三日(公历十一月十四)。那时到底有多少外国人在上海,不大明白了,只知道他们都住在南京城外沿黄浦一带的中国人的民房。那一年到年底为止,六个星期里,进口的洋船共有七只,进口货共价银四十三万三千七百多两,出口货共值银十四万七千一百多两,所付进口税是一万六千五百六十多两,出口税是七千五百三十几两,吨税只有九百八十五两。——"

    “呵!跟现在的一个月关税就有五六百万比起来,正是差得远呀!"继美又打断了老祖父的话;同时,他看定了老祖父的红啧啧的面孔和神采奕奕的眼睛,心想老人家的记性真好。

    “你不要打岔。那时候虽然有了英国领事,还没有英租界呢!那个英国领事巴尔福大概早已看定了地段,想设立租界,可是租地的办法还没弄好,一时就干不下。本来那《南京条约》上也没有明定租地办法。当时巴尔福要求土地卖绝,清朝不答应;后来直到道光二十五年(公历一八四五年)才由那时的上海道台宫慕久和巴尔福商妥了租地办法,就是现在叫做‘地皮章程的。到第二年,又明定了英租界的四至,这时上海才第一次有了正式的英租界。"

    老祖父说到这里,便看看他的孙儿女们。看见继美和珍小姐都张大了嘴巴望住他,都是很爱听的样子,老祖父更加高兴了;他捋着他的白胡子,慢慢地接下去又说:

    “照宫道台跟巴领事商订的地皮章程看来,租界地皮的主权还是归中国的,租界里的更夫,就像现在的巡捕差不多,也要由上海道台会同英国领事选派,这就是中国官还管得着租界内的行政事务。租界里倘有坏人扰害治安,要由领事行文道台,请求法办,这又可见法权也还归于中国,至少中国人犯了罪,要由中国官办理!——可是后来长毛乱后,情形就不同了。租界的行政,中国官休想再去过问了;同治七年(公历一八六八年)又订定了《上海洋泾浜设官会审章程十条》,从此就有‘会审公堂,名目上是会审,并且说凡是纯粹中国人的案件,由中国会审官按照中国通行法律单独办理,然而实在呢,中国官只顶一个空名罢了。外国人就是那样得步进步来的!"

    “现在这会审公堂倒没有了。”继美又抢着说,“我听爸爸说,是民国十五年改的,叫做临时法院。十九年又改组为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及江苏第二高等分院,法租界的会审公堂也没有了,也改做上海第二特区地方法院及江苏第三高等分院了。”

    “哦,可是我记不牢这么长的名字。"老祖父微笑着回答。不料珍小姐在旁边却听得不耐烦了,她对老祖父说道:“爹爹,到底那时候上海的外国人有多少呢?”

    “呀,话说野了,当真忘记了正题目了。”老祖父和平地笑了起来,“你们两个今天倒像是来考我了。幸亏我脑子里的破铜烂铁还有几担,不至于交白卷。慢着,让我想一想——哦,道光二十三年(一八四三),到英国领事处登记的英人只有二十五个;道光二十四年,住定在上海的外国人大约也只有五十人光景;道光二十五年,说是有九十人。到了道光二十八年(一八四八),大约有一百多人,内中有七个女的。那时大约有二十四个洋行,三个是美国人办的,其余的全是英国人的。道光二十九年,上海的外国人听说共有一百七十五人。"

    “这跟现在是差得远了。现在据说上海的外侨共有四万三千多,代表四十三国!"继美感慨似的说。但是珍小姐立刻又来跟他抬杠了。她扁扁嘴说道:“想来总没有中国人那样多得快罢?去年调查,说是上海共有人口三百二十四万多呢,去了四万的外国人,中国人整整有三百二十万!二十六分之一的三百二十万就是十二万多,爹爹,那时上海的中国人有没有十万人?"

    这可把老祖父问得诧异起来了。他一时间想不到珍小姐这个算法是怎么一回事。他正在纳罕,克让二老爷的夫人却进言道:“爹爹乏了,你们不要再缠住了他问长问短罢!"

    “不乏,不乏!"老祖父哈哈笑着说,“珍儿!你不知道,当初租界里是不许中国人去住的;‘地皮章程上是订明了华洋分居的。后来,长毛起事,外省的人逃难到上海;咸丰三年八月初五(西历一八五三年九月七日),小刀会占据了上海县城,城里的中国人纷纷避入租界,这才租界里也让中国人杂居,这年年底,据说租界里的中国人约有五万左右。到咸丰末年,上海城里的小刀会虽然败退,可是长毛已经占领了江浙许多地面,避难到上海的中国人更加多了,我们家也是那时候逃来的。同治元年,上海租界里的中国人据说就有一百五十万光景。不久,长毛打跑了,逃难的人大半回去,可是到同治四年(一八六五),据说英美租界里还有九万中国人,法租界里有五万。"

    老祖父说完这一段话,似乎真个有点疲乏了,便闭了眼睛在那里养神。

    “到底还是中国人多。"珍小姐自言自语地小声儿说。忽然她又抿嘴一笑,转过脸去悄悄地问她母亲道:“妈!我从前还听得我们家的老林妈说,——就是抱过爹爹大来的那老林妈的媳妇,外国人当初搬到租界里去住的时候,想来大概总是道光末年的事罢,租界里的马路坏得很,下雨天简直不好走路,垃圾都堆在黄浦滩,房屋大都是木板搭的,还不及我们乡下房子倒用的是砖瓦,那时候,夏天晚快边,外国人坐了牛头小车,在黄浦滩头格支格支地兜兜小圈子,就算是顶写意的了,——妈!这些可当真?"

    珍小姐的母亲还没回答,那边继美少爷先就扑嗤地笑出声来。老祖父睁开了眼睛,就说道:“何尝不是真的呢!道光二十六年(一八四六),英租界的外国人弄起了一个什么道路码头公会来,专门修路造码头,可是到了咸丰年间,马路是造好了许多条,路面还是那样不行,可见那时的上海进步也慢得很,哪里比得现在隔开一两年就房子翻新,马路弄阔弄平,简直换了个样子呢?眼前我们用的东西,走的路,住的房子,六十年前便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于是大家都像感触很深的样子,垂下了眼岂不作声。过一会儿,忽然继美少爷叹口气说道:“一个地方人多了,就会越弄越好;我想上海的租界大概总是因为太平军革命以后平空多了十四五万的中国人,所以就一日千里发展起来了。上海的繁华到底还是中国人造成!"

    老祖父听了这话,不住的点头。珍小姐这次不抬杠了,看见大家都没有话了,她就笑着说:“我想起来了,那时候外国人坐在牛头小车上,在黄浦滩头格敦格敦地兜圈子,算是写意不过了,我总忍不住要笑。二哥,你明儿有那副老面起到黄浦滩坐牛头小车兜风,我就佩服你!"

    说着,珍小姐自己先哈哈笑着,老祖父、两位太太、和继美,也掌不住都笑了起来。这当儿,房门开了,大老爷和二老爷一先一后进来,看见他们笑得那么似的,大老爷也就笑着问道:

    “有什么事这样好笑?也讲给我听听。"

    三上海的特殊地位如何造成

    再说继美正待回答他的伯父,却听得老祖父问道:“周亲家代我们找到了房子没有?怎么不见继成两个一同回来呢?”

    “房子呢,周亲家说是有的,"大老爷克勤一边说,一边就皱了眉头,“可是听去房租太大。小的,我们又不够用。明天到法租界再去看看罢。继成两口子,去看什么《桃李劫》去了。这是新编的电影,"说到这里他就叹一口气,“听说是讲大学毕业生没有饭吃,弄到偷东西,坐监牢。"

    “二哥,你听!"那边珍小姐悄悄地对继美说。“不是上月里报上登过有一个大学生找不到事情,穷得做贼么?怎么就已经编做电影了?”

    珍小姐虽然是低声说,却已经被二老爷克让听得明明白白。他朝他们笑了一笑道:“不是的。人家拍电影在先,大学生真真做贼在后,所谓巧合罢了。编电影的人不过看到上海这地方失业的人太多,就假造出大学生毕业生做贼的一段故事,哪知就成了预言了。”

    “说起人浮于事来,"克勤大老爷接口说,“刚才周亲家就讲起两个月前他那银行里招考练习生。只要八名,投考的却有二三百;只要中学程度就行了,投考的却有不少大学生。找事的人太多,饭碗太少。在内地活不下去的人以为到上海总有饭吃,哪里晓得上海没饭吃的人跟内地一样多,几个月流落下来,除了做贼也就没有第二条路了。我看现在这上海真真不能跟三十年前比了。从前只要你有一技之长,只要你不是好吃懒做,你到了上海来总还有个办法。那时候,上海是个消纳人的地方;来多少,它会消纳多少;哪里会像现在那种积食不能消化的样子!"

    “可不是!我们刚才就听爹爹讲六十年前的上海呢!"继美乘机就把话题带出来了。“好像上海租界刚刚开辟的一二十年里,进步慢得很,后来是太平天国革命时,上海平空多了几十万的中国人,这才飞快地繁盛起来了。是不是这个缘故?"

    “你这话也说得是。"大老爷克勤沉吟地说。"照我亲眼目睹的而论,每逢中国有一次变动,上海租界的势力就大一点,市面就好一点。中国的主权也就丧失了一点。譬如小刀会占领了上海县城的时候,县城北门外那个税关被烧掉了,关吏也逃散了,各国商轮到上海,就此都不纳税;后来还是答应了英领事的提议,由外国人来监督管理中国海关,这才再立起海关来,可是中国的关税实权从此便丧失了。这是一件。外国人又乘那时混乱的机会,改变地皮章程,将旧有的道路码头公会改组为工部局,算是英美法三租界公共的自治机关。工部局有七个董事,是外国人的租地人大会选举出来的。他们又设置巡捕,成立了巡捕房,归工部局指挥。这样,租界内的行政和警权完全不许中国官厅再去过问了。这是第二件。有了巡捕房,开销也大了,于是避难到租界里的中国人也要缴纳种种捐税了,可是中国人虽然纳税,却没有一点权利。后来租界里中国人的民刑事件也归英美领事去审问,中国的司法权也丧失了。这是第三件。总而言之,趁洪杨之乱,上海的租界一点一点扩充势力,名为租界,其实是殖民地了。”

    “满清政府为什么那样不中用,外国人要什么,它就给什么?”继美很气愤地问。

    “这也有原因的。第一,小刀会是靠外国人的兵力削平的;第二,那时满清政府正要借洋兵来打洪杨,自然也巴结外国人。那时清廷朝不保夕,区区上海租界的主权,他们如何放在心上呀!"

    大老爷克勤说了,就又转身和老祖父谈起"看房子"的事来。谈了一会儿,约莫有九点钟了,老祖父自去睡了,克勤兄弟俩又细细商量着看定了房子以后置办什物等等,继美在旁边静静儿听着,心里只想等机会再问问上海的历史。后来他看见两位老人家不说话了,各人吸着纸烟,仰起了脸看窗外的夜景,他就急急忙忙问道:

    “大伯,你还没讲完呢,太平天国时代租界还得了些什么好处去呀?"

    “哦!你不肯去睡觉,原来是还要听听旧话!"大老爷克勤笑了一笑。"嗯,嗯,刚才说到了哪里呢?哦,那就再讲讲租界趁势推广罢。最初上海只有英租界,可是美国人接着也就来了。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公历一八四四年七月),美国全权公使顾圣跟两广总督耆英在澳门的一个小村落叫做望厦的,订立《望厦条约》,规定美国人也能享有在五港口通商居住的权利。可是条约虽然订定了,美国人到上海做生意的,在道光二十六年尚只有一个,名叫华尔考脱。那时美国公使就指派了这位商人华尔考脱做驻沪的代理领事,在那时的英租界里设立了领事署。后来美国商人渐渐多了,也都住在英租界里。只有传教的教士却在界外购地造屋,为的是地价便宜些。那时就有美国圣公会的主教文惠廉在苏州河北岸的虹口地方建造了教堂。道光二十八年(一八四八),这位文主教向上海道台交涉了多次,居然得将虹口一带作为美侨的居留区,不过并无正式协定,而且也没明定界线。直到同治起年(一八六八),美领事熙华德同上海道台划定了美租界的地址,从现在的北西藏路起,沿苏州河,至黄浦,过杨树浦三里。可是到了光绪二十五年(一八九九),英美两个租界又合并了,称为公共租界,一方面这公共租界的地盘在西北面推广到静安寺和小沙渡,东面沿黄起直到顾家浜口,只有南面还是照旧,因为有法租界在那里,要推也推不过去了。这一公共租界的区域,到现在还没多大变动;不过自从光绪二十七年(一九○一)起,工部局又用了越界筑路的方法来变相推广租界;现在上海的西北南三方面都有很长的越界铁路,路筑到哪里,租界的权力也就伸到哪里,中国官厅交涉过多次,要收回这些越界筑的路,可是到现在还没解决。"

    “噢噢,怪不得,我前回听得嫂嫂说她家的门前是归租界管,门里又归中国管,想来就是住在越界筑路地段的缘故了。”珍小姐忽然插嘴说。她坐在房角的一张高背椅里,大家都没有留心到,以为她早已去睡了。大老爷点着头,将香烟尾巴抛在痰盂里,伸一个懒腰。可是继美还没满足,他又问道:“法租界又是几时期的?为什么英美租界合并做公共租界的时候,不连法租界在内呢?”

    “这话,说来也长得很哩!"这回是继美的父亲克让二老爷开口了。”明天我们要到法租界的敏体尼荫路去看房子,你也同去,那时候再讲罢!"

    “明天我要到嫂嫂家里去玩,法租界我不去;二叔叔,不要卖关子了,还是此刻讲了罢。"珍小姐抢先着说,从那高背椅子里站了起来,走到继美旁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了,摆出专程静听的样子来。

    于是二老爷笑了笑说道:“你们真是性急!明天我们要去看的房子,是在敏体尼荫路;这条路的名字就是上海第一任法领事的名字。他是奉了法国政府的命令专来办交涉想弄起个法租界来的,他到上海那一年,正是美国的文主教索得虹口一带做美租界的时候。他也是海军出身。到了上海以后,他就决定要在英租界以外找领事署的地点。快得很,只三天工夫,他便向天主教的一位赵主教租得了一座坐落在中国地界的房子,地段在洋泾浜与上海县城的中间,每年租金四百元。他这领事署,面积很大,他是想把这领事衙门当做法租界的基础的。但是那时候并没有法国人在上海做生意。直到敏体尼做过了半年多的领事,这才有一个本来在广东卖钟表和酒的法国商人雷米到上海来请求代他租地。敏体尼巴不得有此一着,立刻照会上海道台要他指定法租界的范围。当初敏体尼希望的,就是洋泾浜和上海县城中间那一段地皮。交涉了半年,总算答应了;那个钟表商人雷米要买洋泾浜沿岸的一块地,约有十二亩。地上已建有四十六间平房,还堆着一百多具棺材,有六七棵矮树和两个露天毛厕;这块地皮是分属于十二个业主的,当时他们讨的价钱是:每亩地皮要卖三百两,每间房子要卖一百两,每具棺材要卖五十两,矮树要卖二百两,露天毛厕要卖四百两……"

    “哈哈哈,有趣极了!"继美和珍小姐同声喊笑了起来。但是二老爷不笑,他接着说:

    “这个价钱,在现在看来,可算是便宜极了,通统不过五千两银子,现在这地段的地价一亩就要值二十多万两呢!可是那时候法领事敏体尼见了这笔帐,却直跳起来。他说是我们中国人不照条约,在那里糰勒了,他又同上海道办交涉。他是海军出身的,他就恐吓上海道;末了是中国人让价到每亩作价一百六十千钱,另加一千五百文的税费,雷米也让步,少租点,只租了二亩三分三厘。他一共出了四百五十七元又三千七百五十八文小钱。这算是法租界的地盘从此打了第一桩!"

    “到底棺材和露天毛坑算不算价呢?”珍小姐很关心地问着。这又引得继美笑起来。

    “这倒不大明白,"二老爷回答,也笑了。“不过比起五年前英租界的地价来,已经贵了。这时候,法租界算是成立了;道光二十九年三月十四日(一八四九年四月六日)上海道和法领事敏体尼双方议定的法租界的范围是:上海北门外,南至城河,北至洋泾浜,西至关帝庙褚家桥,东至广东潮州会馆沿河至洋泾浜东角,这一块地盘比起最初的英租界来,稍稍小些,可是那时候住在这法租界的法国人,一共只有九个,就是:敏体尼领事,他的母亲,他的老起,他的两个女儿;领事馆一个翻译,卖钟表的商人雷米,他的一个职员。另外还有一个法国商人,他却住在英租界。这时全上海只有十个法国人。"

    “听说现在法租界里的外侨最多是白俄,约四千,其次是英国人,两千二百许,又次美国人,一千五百多,法国人也只有一千二百多,排在第四位。从前他们只有十个人,尚要那么大一块地。"继美又把从前的法租界同现在比较起来了,言外大有看不起法国对中国商业关系的意思。

    “可是他们也在时时刻刻想推广呢!"二老爷又说,“第一次给他们推广的机会就是小刀会占据了上海县城。小刀会那一次事变,法领事最初是守中立的,后来却帮助清朝了。等到平定了小刀会,法领事就乘势要求把法租界推广到小东门一带。光绪初年,法国人又在徐家汇一带建屋筑路。为的恃强迁移宁波会馆的坟地,引起了中国人的反抗,法兵枪杀了十几个中国人,激成罢市。同时法国人就向清政府交涉要求推广租界,哪知英国人却在暗中阻止,所以结果法租界不能向黄浦江右岸推广,只能向西去;这个案子,直到民国三年正式解决,许法租界推广,北至长浜路。——这条路,现在东段名为福煦路,西段名为海格路,西至徐家汇,南至徐家汇浜:这一区域,现在俗称法新租界。"

    刚说到这里,钟上打着十点了,大老爷就站起来说道:“明天再讲罢。这些旧话,一夜天也讲不完的。"但是继美和珍小姐如何肯依,一定要求再讲法租界如何不并在公共租界以内。

    “这也只能大略说几句了,"二老爷笑了一笑。"原来上海自从先有了英租界以后,各强国都想来染一指,英国人方面却偏想独占,所以当初美国第一任领事借住在英租界里,在领事署升了美国国旗,就惹起英国领事的反对。后来小刀会之乱,——小刀会是跟太平天国通声气的,英、法、美三国领事的态度岂不一致。后来一致了,大家帮助清廷对付太平天国,可是英、法、美三方面各自想扩充自己在上海的势力,多少也有点抢做帮手的意思。到了咸丰四年(一八五四),英领事提议组织一个工部局,要使英、法、美三个租界都受此工部局的指挥,表面上好像化私为公,其实骨子里英领事想用工部局作为操纵的工具,实行消灭法、美两租界的独立性;所以后来上海附近军事行动既经停止以后,法租界就宣言不受工部局的管理,自己组织市政机关,完全独立了。人家本来一心想要独立,怎么又肯加入英人势力极大的所谓公共租界呢?”

    这时候,继美和珍小姐好像听够了,倒是二老爷忽又谈上了劲,略抽了一口烟,便又接着说道:

    “刚才你们的大伯说过,每逢中国有变动,租界的势力便大一点,太平天国时代是中国在租界的主权整批丧失的时期;租界的特殊地位可说是在那时候下的种。后来中法战争、中日战争、义和团运动、日俄战争,民国以来更有无数次的内战,——这些变乱都不在上海附近,可巧把各地的人和金钱都赶到上海来,成全了上海的繁荣。即如我们一家现在全搬到上海来,也何尝不是因为农村破产,内地土匪横行,这才逃难逃来的么?所以要是太平天国以后中国一直太平下来,上海的租界决不能成为现在那样特殊的地位。……"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呢!"大老爷忽然感慨很深地念了一句古文。

    这时大家都觉得倦了,随便谈了几句,就各自睡觉,不在话下。

    四狂热的投机市场和不出烟的烟囱

    第二天上午,北京路那家银行里的周亲家忽然打了个电话来,说是杨树平方面有一家住宅要出顶,房租不贵,只是顶价太大,要请大老爷二老爷亲身去接洽。于是大老爷就和二老爷商量,一面仍到敏体尼荫路去看房子,一面也不妨到周亲家那边去谈谈。大老爷带了继成到法租界,二老爷带了继美到北京路。珍小姐一心要看看怎样门外是租界,门里是中国界,便拉了继成的夫人到闸北去。旅馆里只留下两位太太陪着老祖父调弄继成的三岁孩子解闷。

    继美这时看见了公共租界最热闹的中区了。最惹眼的,是满街飘扬的"大减价"的旗帜。再仔细一看,差不多每一家"大减价"的商店都还有特别赠品;这里有一家百货公司门前摆着一辆华丽的汽车,车上插着纸旗,大书"头奖",那边另一家百货公司却又有赠送航空奖券的办法,说是有得一百万元的希望。就是顶看不上眼的小旗子罢,也在大玻璃窗上贴着红绿纸条的标语,声明它那里是"赠上加赠",等待顾客们发一笔横财。就是理发铺子罢,也在廉价之外加"赠券",头奖也是汽车,二奖三奖是无线电收音机或者全堂红木家具。继美虽然也是第一次来上海,到底和六十年前在上海住过的老祖父不同,他知道这是因为"不景气",商人只好利用人们想得横财的心理来吸引主顾,要是他的老祖父见了,也许疑是到了"君子国",做买卖的只求亏本,让顾客去发财了。

    不多时,到了北京路。继美这才知道这个从前的李家庄现在成为中国钱庄和银行的集中点了。他跟住了父亲,从宁波路、天津路那一带走来,一路上他约略数一数,大大小小的银行钱庄就有三四十家;在一个转角上他朝四面一看,只见高大洋房全是银行,再过去又是银行。在家乡时只见过中国、交通、中央三家银行钞票的他,真想不到上海还有那么多的名字也没听见过的银行!这些都是中国人的资本!然而为什么还听说许多中国工厂缺乏资金,以至倒闭呢?继美一时间想不明白。

    而且他也不能再想下去了。因为他们已经到了周亲家所在的那家银行。这是不大不小的一家,当然是不发行钞票的,可是有储蓄部,倒也"门庭若市"。二老爷是常来的,银行里的职员大都认识他。一见他进来,就有一位招呼道:“请等一下罢。周先生到交易所去了。”

    “噢噢,就会回来的罢?"二老爷随口问着,心里却懊悔来迟了一步;他们银行里人上交易所,总是有买卖,知道他到几时才回来呀。

    “快的,快的。十一点过头,一定要回来。"是那边的回答。

    二老爷一看钟,才只九点三刻。他想道,糟了,十一点碰见周亲家,怎么还有时间到杨树浦呢?继美在旁边很懂得他父亲的意思,就趁势撺耸着老头子到交易所去找那周亲家。二老爷也觉得在这里呆等不是办法,回旅馆去也没有什么事,倒不如也上交易所去听听市面;于是问过了银行里的人,知道倘若华商证券交易所里没有周先生,那就一定在纱布交易所,二老爷就带着继美从"银行街"转到那证券交易所所在的汉口路。

    “爸爸,上海的银行都在天津路、宁波路、北京路那一带么?"在路上时,继美忍不住问了。

    “也不尽然。那边一带多一点罢了。”二老爷回答,“外国银行和中国、交通、中央、通商等大银行都在外滩。所谓外滩银行才是上海金融的主脑。"

    “我看周亲家那家银行只有储蓄部还热闹,可是刚才我留心一瞧,储户倒是十元五元的零星小户居多数;他家又不发行钞票,行里用了许多人,开销想来不小,他们怎么还能赚钱呢?”

    “哈哈,这一问倒有意思。回头你到了交易所,你就知道了。”

    但是继美这性急的人,如何能等到"回头";他缠住了老头子道:“恐怕我看不出什么来呢。还是先讲给我听罢。他们银行里收了储蓄存款,也出利息的,我看他们的章程,年份愈长,利息就愈厚,有到了二分五的;难道他们再放出去可以打到三分的利息么?"

    “放出去呢,自然不能到三分,况且近年来百业萧条,也没有稳当的地方可放。他们吸收了存款来,全是拿到交易所去买卖公债的。稳当的做法是套套利息,冒险的,可就投机了。农村破产,又不太平,金钱都逃到上海来。上海的银行家吸进了许多存款,也没处去运用,那不是要胀死么?自然都到交易所去变把戏去了。——哦,你看前面那体面的大洋房就是公债市场的证券交易所了。”二老爷说着就转过一个街角,果然一所簇新的高大洋房显现在眼前了,门前停有一些汽车和包车。像二老爷那样长袍子外面罩一件马裤呢大衣的人进出得很多。

    继美跟父亲进了那"市场",就不知道看什么好,听什么好。他只见很大的一个大厅里全是一层一层的人,而人层中间有一个核心,声音嘈杂得很。他又看见后面有一座高台,台上有两三个人,一个人手拿着电话听筒,涨红了面孔不住地嚷;听去全是数目字。他知道这里交易的全是库券或公债,可是他找来找去不见有人手里拿着那花花绿绿的公债票!他奇怪极了,正想问他的父亲,忽地看见他父亲跑前两步,挤进人层里去了。继美也跟过去,就看见了周亲家已在那里跟父亲咬耳朵说话了。那时场中的人声微微低了些。继美周亲家拱着手大声说:

    “那么,恕不奉陪了。实在今天忙得很。亲翁,你雇一辆汽车去罢。是杨树浦尽头呢!门牌三十六号。亲翁,你只顾看房子。房子合意的话,顶费由我跟前途磋商。"

    这时场中心又闹哄哄嚷起来,继美他们身边不住有人挤过。二老爷跟周亲家连说"再会",就又挤出那人层来,站住了,揩一把汗,微笑地对继美说道:“今天有谣言,公债上落很大。周亲家大概不到十二点钟,是抽不出身子了。我们自到杨树浦去看房子罢。"

    二老爷他们当真雇了一辆汽车,直放杨树浦。汽车从仁记路穿出外滩的时候,继美看见路的两旁全是高大的洋房,房上也钉着些洋文招牌,可是门前全都冷清清,只有守门的印度巡捕斜倚在门楣上。继美知道这些自然是铺子,可不明白为什么门前这样冷清清。他就问道:

    “爸爸,这一带冷静得很,大概也是因为不景气的缘故罢?"

    这一问把二老爷问笑了。”哈哈哈!这里呢,就是在景气的年头儿也是这么冷冰冰的。这里全是进出口洋行,——过去还有博物院路,圆明园路,全是短短的马路,却全是这些进出口洋行。他们只要几间办公室,几架电话,上千上万的生意,凭一句话。你不要看轻它冷清清,上海全市的热闹,甚至于长江沿岸各省的商业,全由它这里转的呢!"

    “可是我看见一座三层的洋房上钉着五六块招牌呢,那自然是五六家洋行在一处了。只有三层洋房,也不宽,不过五六家门面,怎么装得下五六个家洋行的货呢?”

    “傻子,你以为是专做门市的商店么?货要堆在店里。进出口洋行只有几间写字间,几本帐簿,至多几本货样;他们的货全放在大堆栈里。你到浦东一看,就知道堆栈是什么个样子。近一点,苏州河沿岸也有不少的堆栈!堆栈自有主人,倒不一定是进出口洋行自家建的。"

    继美好像明白过来了,他忽然拍着手说:“怪道刚才在交易所里也看不见半张公债票!"

    这句话又引得二老爷大笑起来了。于是他再解释,交易所买卖公债,倒不一定有货,许多投机的人都是未必有货的。所以有"买空卖空"这句话。老实是"赌博"罢了。

    “那么,纱布交易所里也不见纱布了?那边做交易,是不是凭货样?可惜刚才没有带便去看一下。"继美又问了。

    “不是的!"二老爷摇着头,好像诧异着继美为什么总弄不明白。"不是的!纱布交易所,还有也在爱多亚路的杂粮油饼交易所,在民国路的面粉交易所,九江路的金业交易所,在四川路的证券物品交易所,全跟证券交易所一样,闹哄哄一个市场,做买卖都是伸伸手罢了。”

    “那些交易所也像证券交易所那样闹得要命么?"

    “自然!你不听说周亲家也跑纱布交易所么?不过纱布或面粉交易所的主要买卖人自然还是什么面粉大王棉纱大王了。”

    说到这里,汽车外闪过了一座高大洋房。二老爷一眼瞥见,就指给继美说:“这就是一个堆栈。"继美赶紧看,那堆栈已经落在后边了。现在汽车已经到了杨树浦路,就加增了速力跑。继美觉得此地又跟别处不同,也就注意地看,暂时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继美自言自语地说:“原来这里是工厂区域。已经过了好几个纱厂。"

    二老爷和纱厂方面向来有点关系,听得儿子这么说,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不错,这里是大规模工厂集中的地方,纱厂尤其多,英国厂四个,日本厂八个,中国人办的厂也有八个,总锭数是八十万零九千光景,内中中国占一半不到点儿;可是你要知道近来中国厂都只开半工。"

    “全上海共有多少纱厂呢?”继美也很关心地问。

    “哦,哦,大约中国厂是二十四家,七十七万六千多锭子;英商三家,倒也有十五万三千多锭子旧商有三十厂,嘿,那就有一百零一万锭子呢!势力是日本纱厂大。中国方面资本最雄厚的是申新纺织公司,可是近来也不景气,你不是看见报上载过申新要整理么?不是说实业部派员调查过么?"

    “我听说上海还有一百多家丝厂呢,怎么一路来不见一个?"

    “丝厂么?大都在闸北。全上海据说有一百靠十个厂,丝车总数是二万四千多,女工数共约五万多人;可是现在只有十几厂不死不活地还在开工;其余的全是烟囱里好久没有烟了!你想:中国的缫丝工业不是全部破产了么?而且一百多家丝厂只剩十多家,货是出得少了,你以为存货总可出清了罢?然而不然。上海现在还有许多陈丝堆在栈里,银行家放出的押款还是结不清楚!"

    “那么多丝厂,一共有多少资本呢?”

    “这倒不大明白。约莫有二百五十万罢。丝厂的规模全不很大,每家的资本多则五万,少则一万五千也有的。本来一年十二个月它们实足开车的日子不过八个月,从前景气的时候也是如此。它们的流动资本也不多。春天收茧子要钱,大都是向银行里去借,销去了丝再还;碰到丝销不好,自然周转不来了。何况日本丝又在欧美市场上跌价竞争!真真没有办法!"

    二老爷说着就又叹一口气。暂时他们都没有话。这时汽车慢了些了,因为前面有两架很大的运货汽车挡住了路。运货汽车上全是大包的美棉,堆得很高,车子轧轧地老是跑不快。

    “爸爸,开纱厂想来要大资本罢?"继美忽然有感似的问着。"上海的工业里头,是不是纱厂方面投资的数目最大?"二老爷点了点头,却不作声。继美又问道:“那么,第二位是什么呢?”

    “第二位么?你是说资本罢?那个,那个,据说是香烟厂了。上海全市有四十八九个烟草公司,中国人办的居最大多数,总资本是四千一百万光景。纺织工业算是第一位,总资本也不过一万九千万罢了。并且这几年来,各项工业全不景气,独有卷烟工业却还能赚钱;有一家烟草公司股票涨上了三倍。全市四十八个烟草公司中间倒有一大半是近三四年里新开的!交易所里热闹,香烟生意好,这真不是有脸的事!"

    “那么,机器工业的情形如何?"继美又问;他记得先生说过,机器工业发达才是工业兴隆。

    “这个,说来糟得很。据说只有二百九十多家,共计资本二百四十四万。可见中国人开厂全向外洋买机器。倒是印刷工业,听说共有资本一千一百多万呢!这也不算奇怪。香烟的盒子以及许多货品的纸包,都需要花花绿绿的印刷,还有你看近来上海出的杂志大大小小不知道有多少!还有化学工业方面,倒也有九百多万资本,这也是应该的。不是中国人的化妆品近来多得很,连乡下的毛头小姑娘也离不了雪花膏和生发水么?这跟香烟生意好一样是叫人叹气的事!"

    二老爷说着当真又叹了口气。这时期车在慢慢停下来了,但是二老爷发了牢骚就不肯住嘴,他又说道:“香烟厂虽然中国人办的多,可是原料又要仰仗外洋;照民国十九年的海关报告看来,那一年上海进口的外国烟叶共值二百六十二万海关两呢!所谓国货香烟还不是一半外货么?"

    这当儿,汽车咕的一声就停住了。汽车夫回过脸来说,前面路破,车子开不进。好在只有二三十步就是二老爷他们要去的那个里了。于是下了车,付过车钱,父子两个慢慢走去。二老爷还不住的皱着眉毛叹息。继美跟着,也不作声,忽然二老爷转过脸来又对继美说:

    “全上海各工厂的资本总数大约有三万二千万元,其中华商所办工厂资本只有一万万多,日商工厂的资本却有一万五千万旧本人在上海的经济势力超过了中国人一半呢!"

    “哦,哦,可是,爸爸,上海的工业区域就只在这里杨树浦一带么?"继美说着就抢前了一步。

    “不然!沪东是杨树浦、引翔港一带;沪西的小沙渡、曹家渡一带也有大工厂,许多日本纱厂就在那边。此外,闸北的潭子湾、顾家湾一带,从前很有些中国人自办的各种各样的小厂,不过一二八以后,炮火打掉的打掉,停闭的停闭,现在寥寥得很了。南头在高昌庙、日晖港一带,浦东的陆家嘴、烂泥渡一带,吴淞的蕴藻浜一带,也都是工厂区域。——但是,近来许多烟囱都不出烟,上海的工业真是不堪设想!"

    “爸爸,到了,到了!爸爸!过头了!"

    二老爷说得起劲,竟错过了那里门;幸而继美眼快发见,这才不过多走了几间门面。

    五鸽子笼

    原来二老爷同继美要"看"的房子是在公共租界极东头华租交界处的一条马路上。那个"里"的外貌倒很"上等"似的,里边走路倒也宽阔,只是垃圾箱旁边太那个了,——垃圾从箱里满出来,侵占到走路上。好在二老爷原不是"看"垃圾箱,并不在意。他看到那一排房子是三层楼;造料也像还结实,心里先就有了三分欢喜。

    三十六号是找到了。拍拍地打着门环,里边就有人问"做什么?”听说是来"看房子"的,里边就不作声了,过一会儿,方才回答道:“请走后门去问二房东罢!"二老爷这才知道这里住的不是一家,于是绕到后门。开门的是一个江北娘姨,接着主人也从楼上下来了。双方在楼梯边叙了寒暄,就请上楼了。那屋主人先指着外边反锁的亭子间说道:“这里,跟下面的灶间一样大,里面新粉过。人出去了,不能进去看,真不巧!"

    二老爷含糊点着头,心里想道:“好!又一家!那么是三家分住了!"然而使他吃惊的,是三层楼又是两家分住着。继美从没见过这样"叠罗汉式"的住法,睁大了眼只是发怔。他这时候才发见楼梯头和屋角里到处全是杂物,小孩子的摇篮呀,尿布呀,混成一个"极乐世界",他简直不敢伸脚,恐怕一伸脚就会碰倒了什么似的。二老爷却还要看看晒台。不看犹可,一看只觉得这一间屋子的晒台好像两个长子中间的矮子:左右邻全是在晒台上搭成了"阁",阁上再做成晒台。

    “寸金地皮,这里大家全是这样挖算的呢!"房主人看见二老爷眉头一皱,就笑着说明。

    “对呀!可是倘或有什么火烛不小心,那岂不危险得很么!"二老爷应着。

    再下楼的时候,房主人又指楼梯旁一个"假二层"说:“这里是娘姨困的。府上要是人不多,——大小十二三位罢,那么,自己住了楼下和二层,第三层还是可以出租。"

    “承教,承教!"二老爷一边客气,一边就走后门。“要不要,回头我请舍亲周先生来关照罢。"在后门口又这么说一句,二老爷就带着继美走了。这时候,他才看见这里内几乎每家门上贴有小小的"余屋分租"的红字纸。最妙的是那两家自造第四层的左右芳邻还在"招租"灶披呢。

    “真正是鸽子笼!"继美松了口气似的说,跟着他老子走出了里门。

    “其实也怪不得他们!不过人多房子破,火烛难免不能小心,要是一个失火,总有几个人逃不出性命!"二老爷一边说,一边就摇着头。"这样情形,也是近年来的事。一方面工部局想增加房地捐,把地价提高,另一方面银行界把吸收来的存款大购地产,荒地上都造了新式的小洋房,旧房子也陆续翻造;通行的是三层楼,房间多。可是租价也大了。房客除了想尽方法分租出去,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人家只看见上海住房陡然增多,而且天天有翻造,而且新造的总是三层楼,以为这是上海市面一天一天在好,哪里知道骨子里是大大不然呀!"

    “听说上海还有什么平民区,那又是怎么个样子呢?”继美问着,心里以为要是比刚才所见那屋子还得多住几家,那就只好每一层多搭出一个搁楼来罢。可是二老爷却回答道:

    “平民区就是草棚!还有住在船里的。可是这船并不在水里,却在地上,就是把破船倒翻过来,当作一个屋!上海有二十二万工人,恐怕有一半人数是住的那样的草棚和船屋。住鸽子笼式市房的,大多数还是脱不了长衫的中等人家。前些时看见《字林西报》说,上海的外国人,一夫一妇的小家庭,每月收入六百两,还不够开支。哼!中国人怎样呢?据说一夫一妇在上海,租一个亭子间,每月也得六七十元的开支。做衣服还不在内呀!"

    “为什么要那许多?"继美也觉得意外了,他知道他家在家乡时,老祖父以下也有五六个人,也不过每月开销七八十元罢了,而且过得很舒服。

    “哎!听听是难以相信,算算却又再也省不了;一夫一妇开支六七十元,其实也不能算是浪费,只有中等人的生活罢了。可是住的就只能是亭子间,几家人家分住。在上海,鸽子笼生活竟是平常得很!"

    二老爷说着就带继美转了一个湾,“那边就是电车站了,我们坐电车回去罢。"

    六"上海之将来"

    又是晚上了。继美他们住的那旅馆又开始嘈杂起来。隔壁房间里新来了一伙客人,一进房就劈劈拍拍打起麻将来;艳装的年青女子,——看样子都有点"野气"的,不住地在房门外的走道中跑来跑去。忽然有一张纸片从门缝中塞了进来,继美拾起一看,却原来是什么女相士的广告,上面还印着那女相士的照片。这时房间里只有继美一个。老祖父由继成夫妇陪着到什么梦春阁听"说书"去了,两位太太刚出去买东西,两位老爷有应酬,珍小姐还没回来。

    继美是被派定了在这里看守"大营"的。他一会儿到窗前去望望"二十二层大厦"的电灯,一会儿又开了"无线电";最后他翻着网篮里的书,忽然翻到了一本《新中华》杂志的附刊,《上海之将来》。

    “哦,上海之将来?"继美自言自语地说,就一页一页看下去。正觉得这"上海之将来"并不是他理想中的"定货"时,忽然房门上擦的一声响,珍小姐跳了进来。

    “怎么只有你一个?他们都到哪里去了?”珍小姐一边脱大衣,顺手丢在沙发上,一边没头苍蝇似的嚷着乱着:“呀!二哥!你今天不同我一道去,真真可惜!我又看见六十年前的上海了!六十年前!哈哈,你瞪大了眼睛活像条金鱼!告诉你,六十年前的上海!有两个上海!"

    “呀呀,装得像,可是谁也不信你呵!"继美冷冷地说,又低去头看那《上海之将来》。

    “骗你就不是人!听我说!"珍小姐劈手将那本书夺了去,往桌子上一掷,“我不是到闸北去么?啧啧,‘一二八日本人烧掉的房子还没造起来。可是,我又到什么——嗳,要说它偏偏忘记了!哎哎,哦!市中心区。对了,‘市中心去过了。二哥,那原是一大片田地、小村落,可如今开了马路,造了房子,市政府的新房子很漂亮的,——你看,这不是跟老祖父讲的六十年前的上海差不多?不过那是租界,这是中国!那不是有两个上海?这里,租界的上海,繁华到极点;那边,中国的上海,开始想要造起来!"

    “你这样没头没脑的说,谁也听不懂的!"继美还是冷冷地。

    “还不明白?真怪了!嫂嫂家的大哥告诉我:就是中国人要在租界外边新造起一个什么——哦,‘大上海来,要把租界的热闹搬到那边去呀!我们还坐了汽车逛那条中山路,新开的,真长真阔,就可惜路旁边还只有田地,露天毛坑,哈哈哈,昨晚上老祖父说的露天毛坑!……"

    “谢谢你罢!听得我头昏了!你一五一十清清楚楚讲,好不好?"

    “唷唷!听得你头昏么?"珍小姐撅起嘴巴,就旋一个转身,往床上躺着,不作声了。

    “看呀看呀!你倒生气,卖关子!神仙才听得懂!"继美表明了不是不要听。

    “不讲了!"珍小姐跳了起来。但是她怎么肯不讲呢?她是什么都留不过夜的。她很神气地在房里踱了两步,歪着头,先“哦哦"了几声,正想再提到那"市中心",忽然房门外一片脚步声,老祖父同继成夫妇回来了,于是话头只好暂时搁起。

    老祖父好像倦了,略谈了几句,就到里间的床上去歪着歇息。珍小姐趁这空儿,就抓住了继成问道:“喂,大哥,你说是不是有个市中心区?二哥尽说我其他呢!"

    “不是说你骗我呀!你讲得那么没头没脑,怎么怨得人家不满意。"继美也自己辩护。

    “今天上午我同珍妹逛过市中心呢!不是说谎的!"继成夫人也笑着说。

    “谁说她说谎呀!我是要问怎么上海忽然跳出个市中心来?"继美有点着急了。

    “哦,这个么?也计划了两三年了。”继成坐了,燃起一枝香烟。"这是一个大计划。民国十六年,把上海租界以外的中国界计共三十市乡,定为上海特别市,后来又改称上海市,市行政区域是:北滨长江口,和宝山县接界,西与嘉定、青浦、松江接界,东南与南汇接界,东与川沙接界,南北约百余里,东西约七十里,面积约二千七百方里。所谓三十市乡就是本来属于上海县的上海、闸北、洋泾、蒲淞、引翔、塘桥、法华、杨思、漕泾、陆行、高行,共十一个;宝山县属的吴淞、殷行、江湾、彭浦、真茹、高桥,共六个;——这十七个,现在已由上海市政府接收了;另外还有上海县属的曹行等八乡,松江县属的莘庄和七宝,南汇县属的周浦,宝山县属的杨行和大场,一共十三个,则暂缓接收。至于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也包含在上海市行政区域内,不过称为特别区。……"

    “看他好像上讲堂了!"继成夫人格格地笑着,“讲了半天,还没说到市中心呀!"

    “不要忙呀,慢慢来。"继成也笑了,一看香烟熄了,就再燃着。“大约是民国十八年七月里罢,上海市政会议议决,划定闸殷路以南,翔殷路以北,淞沪路以东,预定路线以西,约七千余亩的地,为上海市市中心区域,并设立上海市市中心区域建设委员会,主持设施的计划。你们要晓得,现在上海市所管的十七个市乡中间,只有闸北和南市和旧上海城区是比较热闹的,其他的许多市乡还不是乡下地方么,正跟六十年前租界一样,所以市中心区域建设委员会的目的是先要建立一个中心区域,作为未来的大上海的基础。这委员会虽说是市中心区域的建设委员会,然而它的目光不能不顾到全市将来的发展。它定了分区计划。第一是商业区,划定了市中心区域和租界南市一带。照这划分,杨树浦一定也归入商业区了。……”“怎么?杨树浦一带现在不是工厂很多么?"继美插嘴说;他是顶会运用他的最新的所见所闻的。"那么,将来叫那些工厂搬场么?"

    “那是将来的事,我不知道。"继成回答。“不过杨树浦一带划为商业区,市中心委员会自有它的理由。它以为杨树浦一带现在虽是工厂很多的地方,但这地段介于新旧商业地段的中间,如果保留现状,殊多妨碍,所以划入商业区。第二便是工业区了。那是划定在吴淞江两岸,这是照现状因利乘便;不过规定此处只能以用电力的较小工业为限,为的恐怕烟煤气侵害了住宅区域。至于沪南高昌庙附近浦江以北,铁路以南,本来就有兵工厂、造船厂等大规模的工业,不得不仍破旧。将来的工业区则选定了商港区以西,沿蕴藻浜及计划中之铁路一带。"

    “所谓商港区,"继成燃着了第二枝香烟,继续说,“就是蕴藻浜入浦一带。第一步计划预定的范围是东沿黄浦江,南界鹅舸浦,西界中山北路,北界蕴藻浜。将来倘嫌不够,可以在蕴藻浜以北,吴淞镇一带,再行扩充。这新商港的计划,因为现在沿黄浦的各码头已经不够用了,多数海船不得不停在吴淞口。照委员会的计划,这商港区域内要开挖大船坞七个,建造仓库、码头,敷设铁路,并开马路同市中心区域的马路相接。除了已经划为商业、工业、商港等区以外,均划为住宅区。所以中山路两旁将来便有许多的住宅要出现。"

    继成说完了,珍小姐先就赞叹道:“要是成功了,岂不洋洋大观。"

    “哦,原来如此!怪道说是要把租界的热闹搬场!只是把租界收回了,岂不更好?"继美侧着头,并不对谁说似的自言自语着。

    “可不是!然而收回租界不知何年何月,市中心区域的计划,据说就因为租界横梗在中间,对于大上海的发展非常不便,所以才想出来的。"继成说着把香烟尾巴丢在痰盂里,拍拍衣服,站了起来,似乎又要出门了。珍小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跳叫着道:

    “有了,有了!市面是靠人做起来的,是不是?你看近来逃难到上海的人有多少?要是全住到市中心区域去,岂不是马上就热闹了!大哥,房子难找,我们也住到那边去罢。"

    “你倒说得好!可惜逃难到上海来的人只相信租界呀!"继成一边说,一边就开了房门出去。

    “单有人去住,工业商业都兴不起来,也不成其为新上海的。况且单是人去住,也得先把交通弄方便!"继美接口说。这时候,房里忽然咿咿唔唔响出了新式《毛毛雨》的曲调来,把继美和珍小姐都吓了一跳。原来是继成夫人把无线电播音开起来了。

    于是上海什么的谈话,便随着暂时搁起,可是房里三个人也没当真听那《毛毛雨》,各人望着窗外光彩陆离的都市的夜景,在怔怔地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