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长篇小说《李自成》

    一

    雪垠兄:十一月二日大函及后寄的较为清晰的油印《〈李自成〉内容概要》,均已收到。《概要》已读完,第一卷上下册亦均读过。正想写点感想以供参考,不料中央统战部组织人大、政协部分在京人士(约一百五十人)集体参观京内外人民公社、工厂、大学;从明日期到二十日止,为第一篇,以后还要有第二、三篇。每日半天到一天。因此,写点感想这愿望不得不暂时搁起来了。而我又因目疾,夜间灯光下不能写字,连许多不很紧要的信件都不得不暂时搁起来。恐劳盼念,特此走笔,敬希察察,匆此,并颂健康!

    沈雁冰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十二日

    二

    雪垠兄:十一月十九日手示及《〈李自成〉内容概要》最后一部分誊抄稿亦收到。因有集体参观农村、工厂、学校等事,致迟迟奉答,深以为歉。

    现在先略谈读完第一卷后的不成熟的意见,聊供参考。

    一、一部大书从崇祯十一年冬清兵深入京畿,崇祯、杨嗣昌等阴谋对清妥协,而以全力“剿贼”开始,把这以前的农民起义军的纵横南北及李自成的功勋等等都不作正面叙写,只在以后各章随时点补,这样的剪裁是极妙的。写崇祯君臣对卢象升虽似重用而又以高起潜掣其肘,便将崇祯的“朕非亡国之君”一语完全驳倒,此为刻画崇祯形象的第一笔,便已十分有力。既写卢出师,却又突然放下,画面转入潼关战场,从此进入李自成本传,这个笔力也是惊人的。

    二、第一卷中写战争不落《三国演义》等书的旧套,是合乎当时客观现实的艺术加工,这是此书的独创特点。以潼关南原之战为例,有时写短兵相接,有时写战局全面的鸟瞰,疏密相间,错落有致。义军分兵两路同时突围而略有先后,写了李自成一面,接写高夫人一面,重点在李自成,而高夫人一面仍然声势不凡,而两面有时亦复衔接。如此布局,极见匠心。官军方面人马虽多,兵力部署虽似周密,然而各将领并不能协调配合。此又浓重写出了没落王朝的臣工们离心离德,各有自己打算。结合第一章所暴露的崇祯之刚愎自用而猜刻多疑,貌似有为而实则无能到极点,首辅、权宦之自私贪婪,已将明王朝之必然覆灭暗示无遗了。

    三、人物描写,在义军方面,李自成思想之逐渐进步,是结合事变来表现而不是作抽象的叙述,这是主要的成功的一点;张献忠的性格也写得有声有色,而仍然还他个本色,自是低于李自成的人物。此外各将领,刘宗敏最有特色,是作者重笔写的第三个人物。老神仙是作者重笔写的又一人物。高夫人的作用及其性格本来是比较难以写得有声有色的,然而作者指挥如意,使这一个女英雄跃然纸上。至于在明王朝方面,崇祯等都以反面人物出现,独卢象升是例外,写他的战死十分悲壮,这是因为卢象升不是为“讨贼”而死,是为抵抗外族侵略而死的。卢与后来孙传庭之死,事颇近似,但卢慷慨赴义,死重于泰山;孙传庭为“讨贼”而进退失据,虽死于战场,他这死却轻如鸿毛。独怪吴梅村写了《雁门尚书行》歌颂传庭,而对象升好象只在《临江参军》中从侧面寄其慨叹,可见清初文人虽有爱国心如吴梅村者,顾忌畏缩之深,对反抗清兵的英雄人物还是不敢正面歌咏。(也许吴梅村在别处还有类似的侧面寄意,不过我就记忆所及,只举咏杨廷麟此一首而已)但梅村此诗还是悲壮的。

    四、第一卷稍长,兄云当加改削,并征求鄙见。但我断断续续读完后,竟举不出何处应当改削。年来健忘,新读之书,只记大概,不能记细节,此情想蒙亮照也。

    五、此书对话,或文或白,或文白参半,您是就具体事物、具体人物,仔细下笔的;这不光做到合情合理,多样化,而且加浓了其时期事的氛围气,比之死板板非用口语到底者,实在好得多。

    六、第二、三、四、五卷概要,就其重要史实而言,我提不出可供参考的意见。但看出来您对于过去的各家的纷纭起见,有取有舍,确有制断,并非随便拣来就算,这是难能可贵的。知识分子好坚持己见,将来全书问世,一定有不同意见,但此书毕竟是小说,不是历史,而小说也是一家言,亦非官书,不同意见,听之可也。我想您是有这勇气与毅力,会坚定不移地照原定计划完此巨著的。

    七、(写到此处,忽因迁居而搁笔,匆匆即逾二旬,今诸事稍定,始能续写)最后一卷之尾声,总结李自成失败之原因,甚为巧妙;至于总结各条,重在首三条,似乎是不可辩驳的。

    贡献意见,暂时到此为止。匆此顺颂工作顺利,身体健康!

    沈雁冰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三

    雪垠兄:十二月二十九日长函敬悉。不成熟之见,过蒙重视,不胜惭感。欣悉第二卷已打印完成,并承允惠示以快先睹,至为兴奋。读时有感当随时记下,以供参考。但明、清之季的史实,我的知识极为浅薄,在这方面恐不能赞一辞;所可能略贡刍见者,大概是艺术构思及人物描写方面。

    目疾依然如故,左目之老年性黄斑盘洑变形,据云国际上尚无治疗之术;右目之老年性初发起白内障则可使其稳定,不再恶化,现正中、西药并进。知注特闻。匆此即颂健康,并祝新的一年中尊著胜利进行!

    沈雁冰一九七五年一月六日

    四

    雪垠兄:三月十四日奉复一信,想已收到。中国青年出版社已将尊稿第二卷各单元送来。上月二十日前,我已读完一遍,正拟再读一遍,然后写下感想,以供参考,不料二十二日忽患感冒,体温三十九度,不得不住院疗治,虽二十四小时后烧退,但医生谓尚须继续注射以期巩固,接着又检查身体,直至本月三日出院,期间参加了两个活动,实皆在住院时为之。

    出院后逢董老之丧,又积信待复,至今未能再读尊稿。

    “五一”后日长,气候可望温和,届时将仔细把尊稿读第二遍,写下感想。眼下不能预计何日可以毕事,但我希望能在一个半月内做完。以期及时寄还尊稿,不误您再修改之计划。不知妥当否?盼示复。

    京中虽已春色满城,但间日必有五、六级西北风,而且干旱。西北风过后,春寒仍然逼人。不知武汉气候如何?武汉夏季甚热,而秋老虎也甚厉害,想来彼时将妨碍您的写作。

    希望且祝愿如来信所云,在春天闯过第三卷的几道关口,在本年底完成第三卷初稿。

    匆匆恕不多及。即颂工作胜利,身体健康!

    沈雁冰一九七五年四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