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武王灭殷七年,殷的“顽民”便又起了一次变乱。——一次苦斗二年的复国运动。所谓“顽民”是周人的说法。在我们看来便是所谓遗民或“义士”。殷虽被灭,纣虽亡,“中原”虽被占领,而殷人复国之心终未死。明人张燧说:“夫以怀王之死,楚人尚且悲愤不已,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语,况六百年仁恩之如渗漉者战!”(《千百年眼》卷一)这话是很公平的。

史记》谓:武王为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禄父治殷。这里面恐怕有文章。所谓“殷之馀民”便是被馘之余的殷民,被一古脑儿赶到邶去。虽仍以禄父(武庚)为其领袖,却派管,蔡二叔在紧紧的监视着他。其防卫之方,不可谓不严密。

然而,禄父必是一个有心人,或可以说是,像越王勾践一类的人,其左右也必定有“能人”。我们看,他竟会把管、蔡二叔说服,和他成了一气;把奄人、徐人和淮夷都结成了联盟的关系,而周人却始终未曾提防到这,可见其手段的如何高强。

等到武王一死,成王还幼(只有十三岁)周公居冢宰摄政,他的机会便到了。管蔡乃流言于国,说是:“公将不利于孺子。”周公乃辞位避居于东。这方法是很利害的。或是禄父用巧言挑动管蔡二叔的倒周公而代之吧。张隧说道:“三叔武庚之叛,同于叛而不同于情。武庚之叛,意在于复商;三叔之叛,意在于得周也。至于奄之叛,意不过于助商,而淮夷之叛,则外乘应商之声,内撼周公之子,其意又在于鲁。”而其实,主动的人却是武庚。他们在当时,声势相当的盛,“东至于奄,南及于淮夷徐戎”,“所谓山东大抵皆是反者也。”

这时候,武庚们必有几篇慷慨激昂的好文章,如今却都被湮没了。所谓周公居东所做的《七月》等诗篇都不大可靠,然而《大诰》一篇却是可靠的。这是《牧誓》一类的誓师词。“天惟丧殷。若穑夫,予曷敢不终朕亩”便是所谓斩草除根意。

周公奉成王命征东。这次“殷顽”和周师的战争必定是很艰苦的。盖历二年而始“毕定”。然而徐戎淮夷终于是不会完全被灭除,——虽然武庚和管叔是被杀了;蔡叔是被放了。

咏东征的诗,见于《诗经》的,有两首,一是《破斧》:“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将!”这是征人的诗,当时战争之烈,于此可见。一是《东山》:“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这是行役之去远征于外,怀念室家,恨不得奔驰而归。然而在三年不见之后,却见到他的“人”嫁给了别一家。这首美好的诗篇,恐怕不见得与周公东征之事有关。

最可惜的是,史料和文献皆被战胜者所湮灭无踪,我们对于“殷顽”所写作的好文章,却连一个字也见不到!

在小说里,《列国志传》里提到过这个“殷顽”复国运动的经过,却写得很草率,与正史无甚不同。元人郑光祖著《周公辅成王》杂剧(有《元刊杂剧三十种》本),所写的也不怎么高明。总之一切史料,连后人写的“剧本”都在内,全都是以“周公”为中心的;而“殷顽”的可泣可歌的二年苦闷的复国史,却在我们文学里没有一点痕迹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