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九月十二日夜

聪:好容易等了三个月等到你的信,妈妈看完了叹一口气,说:“现在又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收到下一封信了!”今后你外出演奏,想念凌霄的心情,准会使你更体会到我们怀念你的心情。八月中能抽空再游意大利,真替你高兴。Perugia[佩鲁贾]是拉斐尔的老师Perugino[佩鲁吉诺]①的出生地,他留下的作品一定不少,特别在教堂里。Assisi[阿西西]是十三世纪的圣者St.Francis[圣弗朗西斯]的故乡,他是“圣芳济会”(旧教中的一派)的创办人,以慈悲出名,据说真是一个鱼鸟可亲的修士,也是朴素近于托钵僧的修士,没想到意大利那些小城市也会约你去开音乐会。记得turin,Milan,Perugia[都灵,米兰,佩鲁贾]你都去过不止一次,倒是罗马和那不勒斯,佛罗伦萨,从未演出。有些事情的确不容易理解,例如巴黎只邀过你一次;etiemble[埃蒂昂勃勒]信中也说:“巴黎还不能欣赏votrefi1s[你的儿子]”,难道法国音乐界真的对你有什么成见吗?旦待明年春天揭晓!

说法朗克不入时了,nobodyasksfor[乏人问津],那么他的小提琴朔拿大怎么又例外呢?群众的好恶真是莫名其妙。我倒觉得VariationsSymphoniques[变奏交响曲]并没一点“宿古董气”,我还对它比圣桑斯的concertos[协奏曲]更感兴趣呢!你曾否和岳父试过chaus5on[萧颂]①?记得二十年前听过他的小提琴朔拿大,凄凉得不得了,可是我很喜欢。这几年可有机会听过duparc[杜巴克:②的歌?印象如何?我认为比Faure[佛瑞]③更有特色。你预备灌Landlers[兰德莱尔],我听了真兴奋,但愿能早日出版。从未听见过的东西,经过你一再颂扬,当然特别好奇了。你觉得比他的Impromptus[即兴曲]更好是不是?老实说,舒伯特的MomentsMusicaux(瞬间音乐]对我没有多大吸引力。

弄chambermusic[室内乐]的确不容易。personality[个性]要能匹配,谁也不受谁的outshine[掩盖而黯然无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先大家意见一致,并不等于感受一致,光是intellectualunderstanding[理性的了解]是不够的;就算感受一致了,感受的深度也未必一致。在这种情形之下,当然不会有什么lastdegreeconviction[坚强的信念]了。就算有了这种坚强的信念,各人口吻的强弱还可能有差别:到了台上难免一个迁就另一个,或者一个压倒另一个,或者一个满头大汗的勉强跟着另一个。当然,谈到这些己是上乘,有些duetsonata[二重奏奏鸣曲]的演奏者,这些trouble[困难]根本就没感觉到。记得kentner[肯特纳]和你岳父灌的Franck,Beethoven[法朗克,贝多芬],简直受不了。听说kentnter[肯特纳]的音乐记忆力好得不可恩议,可是记忆究竟跟艺术不相干:否则电子计算机可以成为第一流的音乐演奏家了。

最近正在看卓别林的《自传》(一九六四年版),有意思极了,也凄凉极了。我一边读一边感慨万端。主要他是非常孤独的人,我也非常孤独:这个共同点使我对他感到特别亲切。我越来越觉得自己detachedfromeveryihing[对一切都疏离脱节],拼命工作其实只是由于机械式的习惯,生理心理的需要(不工作一颗心无处安放),而不是真有什么conviction[信念]。至于嗜好,无论是碑帖、字画、小骨董、种月季,尽管不时花费一些精神时间,却也常常暗笑自己,笑自己愚妄,虚空,自欺欺人的混日子!

卓别林的不少有关艺术的见解非常深刻,中肯;不随波逐流,永远保持独立精神和独立思考,原是一切第一流艺术家的标记。他写的五十五年前我只二的纽约和他第一次到那儿的感想,叫我回想起你第一次去纽约的感想。,一颇有大同小异的地方。他写的第一次大战前后的美国,对我是个新发现:我怎会想到一九一二年已经有了摩天大厦和coca-cola[可口可乐]呢?资本主义社会已经发展到那个阶段呢?这个情形同我一九三○年前后认识的欧洲就有很大差别。

一九六五年十月四日

聪,九月二十九日起眼睛忽然大花,专科医生查不出原因,只说目力疲劳过度,且休息一个时期再看。其实近来工作不多,不能说用眼过度,这几日停下来,连书都不能看,枯坐无聊,沉闷之极。但还想在你离英以前给你一信,也就勉强提起笔来。

两周前看完《卓别林自传》,对一九一○至一九五四年问的美国有了一个初步认识。那种物质文明给人的影响,确非我们意料所及。一般大富翁的穷奢极欲,我实在体会不出有什么乐趣而言。那种哄闹取乐的玩艺儿,宛如五花八门,光怪陆离的万花筒,在书本上看看已经头晕目迷,更不用说亲身经历了。像我这样,简直一天都受不了;不仅心理上憎厌,生理上神经上也吃不消。东方人的气质和他们相差太大了。听说近来英国学术界也有一场论战,有人认为要消灭贫困必须工业高度发展,有的人说不是这么回事,记得一九三○年代我在巴黎时,也有许多文章讨论过类似的题目。改善生活固大不容易;有了物质享受而不受物质奴役,弄得身不由主,无穷无尽的追求奢侈,恐怕更不容易。过惯淡泊生活的东方旧知识分子,也难以想像二十世纪西方人对物质要求的胃口。其实人类是最会生活的动物,也是最不会生活的动物;我看关键是在于自我克制。以往总觉得奇怪,为什么结婚离婚在美国会那么随便。《卓别林自传》中提到他最后一个也是至今和妻子乌娜时:有两句话:As I got to know Oona I was constantly Surprised by her sense of humor and to lerance;she could always see the other person's point of view.[我认识乌娜后,发觉她既幽默,又有耐性,常令我惊喜不己;她总是能设身处地,善解人意。]从反面一想,就知道一般美国女子的性格,就可部分的说明美国婚姻生活不稳固的原因。总的印象:美国的民族大年轻,年轻人的好处坏处全有;再加工业高度发展,个人受着整个社会机器的疯狂般的tempo[节奏]推动,越发盲目,越发身不由主,越来越身心不平衡。这等人所要求的精神调剂,也只能是粗暴,猛烈,简单,原始的娱乐;长此以往,恐怕谈不上真正的文化了。

二次大战前后卓别林在美的遭遇,以及那次大审案,都非我们所能想像。过去只听说法西斯蒂在美国抬头,到此才看到具体的事例。可见在那个国家,所谓言论自由、司法独立等等的好听话,全是骗骗人的。你在那边演出,说话还得谨慎小心,犯不上以一个青年艺术家而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干事无补,于己有害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得避免。当然你早领会这些,不过你有时仍旧太天真,太轻信人便是小城镇的记者或居民也难,所以不能不再免没有spy[密探]注意你提醒你!

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十一月十二来信说起在美旅行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换了我,恐怕比你更受不祝二十世纪高度物质文明的生活,和极度贫乏的精神生活的对照,的确是个大悲剧。同时令人啼笑皆非。我知道你要不是为了谋生,决不愿常去那种地方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