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学从前称为“小学”。只是教给少年人如何识字,如何写字,所以称为“小学”。这原是实用的技术。后来才发展成为独立的学科,研究字形字音字义的演变。研究的人对这种演变这种历史的本身发生了兴趣,不再注重实用。这种文字学是语言学的一部分。语言学里又包括文法学。中国从前没有文法学,文法学是从西洋输入的。可是实用的文法技术我们也有:做文章讲虚实字,做诗讲对偶,都是的。直到前清末年,少年人学习做文做诗还是从使用虚字和对对子入手。“小学”起头早,诗文作法的讲究却远在其后;这由于时代的演变和进展,但起于实际的需要是相同的。所谓实际的需要固然是应试求官,识字的和会做诗文的能以应试求官;但从这里可以看出文字语言确是支配我们生活的要素之一,文字语言确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从学术方面说,诗文作法没有地位,算不得学术,文法学也只是刚起头;文字学却已有了深厚的传统和广大的发展。但明白了语言文字的作用,就知道文法学是该有将来的。

现在文字学又分为形义和语音两支,各成一科,而关于义的研究又有独立为训诂学的趋势。文字形态部分经过甲骨文字和钟鼎文字的研究,比起专守许慎《说文解字》的时代有了长足的进步。语音部分发展更大,汉语之外,又研究非汉语的泰语和缅藏语,这样比较同系和近系的语言,不但广博,也可以更精确。这种用来比较的非汉语,都是调查得来的现代语。而汉语的研究也开了现代各地方言调查的一条大路。这种注重活的现代语,表示我们学术的兴趣伸展到了现代,虽然未必有关实用,可是跟现代的我们总近些了。其实也未必全然无关实用,非汉语的研究对边疆研究是有用处的。一方面研究活的现代语就不由的会注意到语法,这也促成了文法学的进步。训诂学更是刚起头。训字有顺文说解的意思,诂字是用现代语解说古代语的意思。按照“训诂”的字义和历来训诂的方法,训诂学虽然从字义的历史下手,也得注意到文法和现代语的,但是形态也罢,语音也罢,训诂也罢,文法也罢,都是从历史的兴趣开场,或早或迟渐渐伸展到现代;从现代的兴趣开场伸展到历史的,似乎只有所谓意义学。

“意义学”这个名字是李安宅先生新创的,他用来表示英国人瑞恰慈和奥格登一派的学说。他们说语言文字是多义的。每句话有几层意思,叫做多义。唐代的皎然的《诗式》里说诗有几重旨,几重旨就是几层意思。宋代朱熹也说看诗文不但要识得文义,还要识得意思好处。这也就是“文外的意思”或“字里行间的意思”,都可以叫做多义。瑞恰慈也正是从研究现代诗而悟到多义的作用。他说语言文字的意义有四层:一是文义,就是字面的意思。二是情感,就是梁启超先生说的“笔锋常带情感”的情感。三是口气,好比公文里上行平行下行的口气。四是用意,一是一,二是二是一种用意,指桑骂槐,言在此而意在彼,又是一种用意。他从现代诗下手,是因为现代诗号称难懂,而难懂的缘故就因为一般读者不能辨别这四层意义,不明白语言文字是多义的。他却不限于说诗,而扩展到一般语言文字的作用。

说听话读书如不能分辨这四层意义,就会不了解,甚至误解。不了解诗或误解诗,固然对自己的享受与修养有亏。不了解或误解某一些语言文字,往往更会误了大事,害了社会。即如关于一些抽象名词的争辩如“自由”“民主”等,就往往因为彼此不了解或误解而起,结果常是很严重的。他以为除科学的说明真乃一是一,二是二以外,一般的语言大都是多义的。因此他觉得兹事体大。瑞恰慈被认为科学的文学批评家,他的学说的根据是心理学。他说的语言文字的作用也许过分些,但他从活的现代语里认识了语言文字支配生活的力量,语言文字不是无灵的。他们这一派并没有立“意义学”的名目,所根据的心理学也未必是定论,意义学独立成为一科大概还早,但单刀直入的从现代生活下手研究语言文字,确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北平《新生报》,194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