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唐顺之      

【题解】

战国末年,秦国围攻赵都邯郸,赵王向魏国求助。魏王派了将军晋鄙去营救赵国,但晋鄙害怕秦军强大,在邯郸附近徘徊不进。魏国公子信陵君为救赵国,就偷走了晋鄙指挥军队的兵符,还杀死了晋鄙,之后率领魏军进攻秦军,取得大胜。这件事一直被后世引为佳话,但是唐顺之却一反前人的观点,针对这件事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认为信陵君做出此举,是出于私心,这种做法危害了魏国的利益,而且还无视魏王的权威,是该杀的。这篇文章标新立异,写法也大开大合,极其壮观,但他对古人的评价,可能有失公允。

【原文】

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1],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于此者也[2]。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3],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

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4],而如姬成之也[5]。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

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6],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7],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旈久矣[8]。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虽然,魏王亦不得为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9],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旈也。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帅师”[10]。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注释】

[1]符:兵符。

[2]岌岌:危急。

[3]纾(shū):解除。

[4]侯生:侯赢,信陵君的门客。

[5]如姬:魏王的宠妾。她的父亲被人杀害,信陵君为她报了仇。后秦围赵国邯郸,信陵君托她偷出了兵符。

[6]穰(ránɡ)侯:即魏冉,秦昭襄王母宣太后之弟,他靠着宣太后的力量在秦国专权达二十五年。

[7]虞卿:战国时的游说之士,后为赵相。他的朋友魏齐因曾与秦相范雎结仇,范雎为相后向魏国索要魏齐,魏齐逃到赵国,但仍被缉拿。虞卿为了帮助魏齐脱险,抛弃相印,与魏齐一同出走。后魏齐见走投无路而自杀,虞卿也不知去向。

[8]赘(zhuì)旒:旗帜上的飘带。比喻虚居其位而无权。

[9]履霜之渐:《易经·坤》有“履霜坚冰至”,意思是踩到霜,就知道寒冬要来了。

[10]原仲:陈国大夫。他死后,旧友季友私自到秦国将他埋葬,孔子认为这是结党营私的表现。翚(huī):鲁国大夫。宋、陈等国联合讨伐郑国,也请鲁国出兵,鲁隐公不答应,翚却执意请求,最后私自带兵前去,孔子认为这是目无君长的表现。

【翻译】

评论史事的人把窃取魏王兵符看作是信陵君的罪过,我认为这并不足以怪罪信陵君。强秦的暴虐咄咄逼人,现在出动全国的军队侵入赵国,赵国一定灭亡。赵国是魏国的屏障,赵国灭亡了,魏国也会随之而灭亡。赵国和魏国,又是楚国、燕国、齐国等几个国家的屏障,赵国、魏国灭亡了,那么楚国、燕国、齐国等几个国家就要步它们的后尘。天下的形势,从未像此刻这样危急过。所以救赵也就是救魏,救一国也就是救六国。窃取魏王的兵符来解除魏国的祸患,借助一国的兵力来化解六国的灾难,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然而信陵君果真没有罪过吗?我说:“又不是这样。”我所要指责的,是信陵君的私心啊。信陵君不过是一个公子罢了,魏国本来是有君主的啊!赵国不向魏王求救,却恳切地向信陵君求救,这是赵国只知道有信陵君,却不知道有魏王啊。平原君利用姻亲的关系去激发信陵君,而信陵君自己也是因为姻亲的缘故,才急于援救赵国,这是信陵君只知道有姻亲关系,而不知道有魏王啊。他窃取兵符,不是为了魏国,不是为了六国,只是为了赵国罢了;也不能说是为赵国,应该说只是为一个平原君罢了。假使祸患不在赵国,而是在别的国家,那么即使撤去了魏国的屏障,撤去了六国的屏障,信陵君也一定不会去相救;假使赵国没有平原君,或者平原君不是信陵君的姻亲,那么即使赵国灭亡了,信陵君也必定不会去相救。这是赵王和国家社稷的轻重,还抵不上一个平原公子;而魏国用以保卫国家的军队,也不过是供信陵君为自己的一个姻亲而使用。幸而打了胜仗,还算可以,如果不幸打了败仗,做了秦国的俘虏,这就是倾覆了魏国几百年的江山社稷来给姻亲做殉葬品啊!我真不知道信陵君那时该拿什么向魏王谢罪!

窃取兵符的计策,是侯生提出,而由如姬完成的。侯生教信陵公子去窃取兵符,如姬在魏王的卧室里为信陵公子窃取了兵符。这两个人心中也只知道有信陵君,而不知道有魏王啊。我认为信陵君替自己打算,不如用魏、赵两国唇齿相依的情势,激切地向魏王进谏。如果魏王不听,就用他要跟秦军拼命的决心,死在魏王的面前,那么魏王一定会醒悟的。侯生替信陵君出谋划策,不如进见魏王,劝说他援救赵国。如果魏王不听,就用自己以死报效信陵君的决心,死在魏王的面前,魏王也一定会醒悟的。这样,信陵君不会有负于魏国,也不会有负于赵国,侯生和如姬两个人不会有负于魏王,也不会有负于信陵君。为什么不从这方面去想办法呢?信陵君只知道与自己有婚姻关系的赵国,不知道有魏王。在内的宠姬,在外的邻国,地位卑贱的夷门野人,又都只知道有公子,不知道有魏王,那么这魏国只有一个孤立的君王罢了! 

唉!自从世道衰败以来,人们都习惯了那些不顾公事、为私党尽死力的行为,却忘记了坚守节操、奉行公事的道理。有权倾朝野的宰相,却没有威加海内的国君;有狭隘的私仇,却没有正义的愤怒。就像秦国人只知道有穰侯,而不知道有秦王;虞卿只知道有布衣之交,而不知道有赵王一样。大概君王像连缀在大旗上的穗带装饰一样,大权旁落已经很久了啊。如此说来,信陵君的罪过,确实不只是在于偷不偷兵符啊。如果他是为了魏国,为了六国,纵然是窃取兵符,也是可以的;如果他只是为赵国,为一个亲戚,即使是向魏王求取兵符,公开地得到了它,也是有罪的。

虽然如此,魏王也不能说是没有罪过的。兵符在卧室里藏着,信陵君怎么能将它偷得出来呢?信陵君忌惮魏王,却直接向如姬请求帮助,这是平时就看出了魏王的疏漏。如姬不怕魏王,而敢于偷取兵符,是她一贯依恃着魏王对自己的宠爱。树木朽腐了,蛀虫才能生长出来。古代的君主在上面掌握着大权,里里外外没有敢不肃然起敬的。如此,信陵君哪里能够同赵国私自交往,赵国又怎能私下里向信陵君求救呢?如姬又怎能够常常想着要报答信陵君的恩德,信陵君又怎能施恩于如姬呢?寒冬的到来,难道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么?如此说来,不只是大家心中没有魏王,魏王也是自愿做在大旗上的穗带装饰啊!

所以信陵君可以作为臣子结党营私的鉴戒,魏王可以作为君主失去权力的鉴戒。《春秋》记载了“葬原仲”、“翚帅师”两件事。唉!圣人的思虑,真是深远啊!

【解读】

此文开头设下悬疑,“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一句,让人难以捉摸作者的用意是褒还是贬,这就吸引了读者的眼球,增加了文章吸引力。之后分析战国时期的形势,指出信陵君窃符救赵之举情有可原,但接下来的“余所诛者”二句,表明了作者的立场。至此,本文的主旨也就浮出水面了。这种开篇处设疑的写法,既可以增加读者的阅读兴趣,又便于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此文的目的虽说是诛信陵君的心,但中间却穿插了对侯生、如姬、魏王的评论,指出这三人对信陵君窃符一事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表面上是为信陵君开脱罪责,其实是使信陵君为私忘国的罪责无法遁形。这种移花接木、旁敲侧击的技巧,既可以让文章生起波澜,增加变化,又能以反驳正,增强说服力。吴楚材、吴调侯评论此文时说:“诛信陵之心,暴信陵之罪,一层深一层,一节深一节,愈驳愈醒,愈转愈刻。词严义正,直使千载扬诩之案,一笔抹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