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近来渐渐的沈郁寡欢,什么也懒得去做,平常最喜欢听的西洋文学史的课,现在也不常上堂了。平常她最活泼,最愿意和几个同学在草地上散步,或是沿着柳荫走着,或是立在红栏杆的小桥上,凝望着被风吹落水面的花瓣,随着水流去。现在她只整天的低了头坐着,懒说懒笑的,什么地方也不去走。她的同学们都覚察出她的异态。尤其是她最好的女同学梁芬和周妤之替她很担心,问她又不肯说什么话。任她们说种种安慰的话,想种种法子去逗她开心,她只是淡漠的毫不受感动。

有一天,梁芬手里拿着一封从上海来的信,匆匆的跑来向她说道:

“文贞,你的芝淸又有信给你了,快看,快看!”

她懒懒的把信接过来,拆开看了,也不说什么话,便把它塞在衣袋里。

梁芬打趣她道:“怎么?芝淸来信,你应该高兴了!怎么不说话?”

她也不答理她,只是摇摇头。

梁芬覚得没趣,安慰了她几句话,便自己走开去了。

她又从衣袋里把芝淸的信取出看了一遍,覚得无甚意思,便又淡漠的把它抛在桌上。

无聊的烦闷之感,如霉菌似的爬占在她的心的全部。桌上花瓶里插着几朵离枝不久的红玫瑰花,日光从绿沉沉的梧桐树阴的间隙中射进房里,一个校役养着的黄莺的鸟笼,正挂在她窗外的树枝上,黄莺在笼里宛转的吹笛似的歌唱着。她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只是闷闷的沈入深思之中。

她自己也深深的覚察到自己心的变异。她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淡漠之感竟这样坚固而深刻的攀据在她的心头?她自己也暗暗的着急,极想把它泯灭掉。但是她愈是想泯灭了它,它却愈是深固的占领了她的心,如午时山间的一缕炊烟,总在她心上袅袅的吹动。

她在半年以前,还是很快活的,很热情的。

她和芝淸认识,是两年以前的事。那时他们都在南京读书。芝淸是南京学生联合会主席,她是女师范的代表。他们会见的时候很多,谈话的机会也很多。他们都是很活泼,很会发议论的。芝淸主张敎育是神圣的事业,我们无论是为了人类,为了国家,都应该竭力去倡办一种理想的学校,以敎育第二代的人民。有一次,他们坐在草地上闲谈,芝淸又慨然的说道:

“我家乡的敎育极不发达,没有人肯牺牲了他的前途,为儿童造幸福。所有的小学敎员,都是家贫不能升学,借敎育事业以搪塞人家,以免被乡人讥为在家坐食的。他们哪里会有眞心,又哪里有什么学识办敎育?我毕业后定要捐弃一切,专心在乡间办小学。我家有一所房子,建筑在山上,四面都是竹林围着,登楼可以望见大海;溪流正经过门前,坐在溪旁石土,可以看见溪底的游鱼;夏天卧树阴下,静听淙淙的水声,眞是‘别有天地非人间’,屋后又有一块大草地可以做操场,眞是天然的一所好学校呀!只……”他说时,脸望着她,如要探索她心里的思想似的。停了一会,便接下去说道:

“只可惜同志不容易找得到。在现在的时候,谁也是为自己的前途奔跑着,钻营着,岂肯去做这种高洁的事业呢?文贞!你毕业后想做什么呢?”

她低了头幷不回答他,但心里微微的起了一种莫名的扰动,她的脸竟涨得红红的。

沉默了一会,她才低声说道:

“这种理想生活,我也很愿意加入。只不知道毕业后有阻力没有?”

芝淸的手指,这时无意中移近她的手边,轻轻的接触着,二人立刻都覚得有一种热力沁入全身心,脸都变了红色。她很不好意思的慢慢的把手移开。

经了这次谈话后,他们的感情便较前挚了许多。同事的人,看见这种情形,都纷纷的议论着。他们只得竭力检点自己的行迹,见面时也不大谈话;只是通信却较前勤得多了,几乎每天都有一封信来往。

他们心里都感到一种甜蜜的无上的快乐。同时,却因不能常常见面,见面时不能谈话,心里未免时时有点难过。

她从他的朋友那里,得到他已经结过婚的消息。他也从她的朋友那里,知道她是已经和一位姓方的亲戚订过婚的。虽然他们因此都略略的有些不高兴,都想竭力的各自避开了,预防将来发生什么恶果,然而他们总不能祛除他们的恋感,似乎他们各有一丝不可见的富于感应的线,系住在彼此的心上。愈是隔离得久远,想念之心愈是强烈。

时间流水似的滚流过去,他们的这种恋感,潜入身心也愈深愈固。他们很忧惧,预防这恶果的实现,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他们似乎时时刻刻都感有一种潜隐的神力,要推逼他们成为一体。他们心里时时刻刻都带着凄然的情感。各有满肚子的话要待见面时倾吐,而终无见面的机会。便是见面了,也不象从前的健谈,谁都默默的,什么话也说不出,四目相对了许久,到了别离时,除了虚泛的问答外,仍旧是一句要说的话也没有诉说出来。

他们都覚得这种情况是决不能永久保持下去的。

他们便各自进行,要把各自的婚姻问题先解决了。在道德上,在法律上,都是应该这样做的。

他的问题倒不难解决,他的妻子是旧式的妇人。当他提出离婚的要求时,她不反抗,也不答应,只是低声的哭,怨叹自己的命运。后来他们的家庭被芝淸逼促得无可如何,便由两方的亲友出面,在表面上算是完全答应了芝淸的要求。不过她不愿意回娘家,仍旧是住在他的家里,做一个食客。芝淸的事总算是宣吿成功了。

解决她的问题,却有些不容易。她与她的未婚夫方君订婚,原是他们自己主动的。他们是表兄妹。她的母亲是方君的二姨母。他们少时便在一起游戏,在同一的私塾里读书。后来他们都进了学校。当他在中学毕业时,她还在高等小学二年级里读书。

五年前的暑假,他们同在他们的外祖父家里住。这时她正考好毕业。

他们互相爱恋着。他私向她求婚,她羞涩的答应了他。后来他要求他母亲向姨母提求正式婚议,她们都答应了。他们便订了正式的婚约。她很满意;他在本城是一个很活动的人物,又是很有才名的。

暑假后,她很想再进学校,他便极力的帮助她。她到了南京,进了女子师范。他们的感情极好,通信极勤。遇到暑假时,便回家相见。

自五四运动爆发后,他们的这种境况便完全变异了。她因为被选为本校的代表,出席于学生会之故,眼光扩大了许多,思想也与前完全不同,对于他便渐渐的感得不满意。后来她和芝淸发生了恋爱,对于他更是隔膜,通信也不如从前的勤了。他来了三四封信,她总推说学生会事忙,只寥寥的勉强的复了几十字给他。暑假里也不高兴回去。方君写了一封极长的信给她,诉说自己近来生了一场大病,因为怕她着急,所以不敢吿诉她。现在已经好了,请她不要罣念。又说,他现在承县敎育局的推荐,已被任为第三高等小学的校长。极希望她能够在假期内回来一次。他有许多话要向她诉说呢!但她看了这封信后,只是很淡漠的,似乎信上所说的话,与她无关。她自己也覚得她的感情现在有些变异了!她很害怕;她知道这种淡漠之感是极不对的,她也曾几次的想制止自己的对于芝淸的想念,而竭力恢复以前的恋感。但这是不可能的。她愈是搜寻,它愈是逃匿得不见踪痕。

她在良心上,确然不忍背弃了方君,但同时她为将来的一生的幸福计,又覚得方君的思想,已与自己不同,自己对于他的爱情又已渐渐淡薄,即使勉强结合,将来也决不会有好结果的;似不应为了道德的问题,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

这种道德与幸福的交斗,在她心里扰乱了许久。结果,毕竟是幸福战胜了。她便写了一封信,说了种种理由,吿诉方君,暑假实不能回去。

她与芝淸的事,渐渐的由朋友之口,传入方君之耳,他便写了许多责难的信来。这徒然增加她对他的恶感。最后,她不能再忍受,便详详细细的写了一封长信,述说自己的思想与志愿,幷坚决的要求他原谅她的心,答应她解除婚约的要求。隔了几天,他的回信来了,只写了几个字:

“玉已缺不能复完,感情已变不能复联。解除婚约,我不反对。请直接与母亲及姨母商量。”

这又是一个难关。亲子的爱与情人的爱又在她心上交斗着。她知道母亲和姨母如果听见了这个消息一定要十分伤心的。她不敢使她们知道,但又不能不使她们知道。踌躇了许久,只得硬了头皮,写信吿诉她母亲与表兄解约的经过。

她母亲与她姨母果然十分伤心,写了许多信劝他们,想了种种方法来使他们复圆,后来还是方君把一切事情都对她们说了,幷且坚决的宣誓不愿再重合,她们才死了心,答应他们的解约。

他们的问题都已解决,便脱然无累的宣吿共同生活的开始。

虽然有许多人背地里很不满他们的举动,但却没有公然攻击的。他们对于这种诽议,却毫不介意;只是很顺适的过着他们甜蜜美满的生活。

他们现在都相信人生便是恋爱,没有爱便没有人生了。他们常常坐在一张椅上看书,互相偎靠着,心里甜蜜蜜的。有的时候,他们乘着晴和的天气,到野外去散步。菜花开得黄黄的,迎风起伏,如金色的波浪。野花的香味,一阵阵的送来,覚得精神格外爽健。他们这时便开始讨论将来的生活问题,凭着他们的理想,把一切计划都订得妥当。

一年过去,芝淸已经毕业了。上海的一个学校,校长是他很好的朋友,便来请他去当敎务主任。

“去呢,不去呢?”这是他们很费踌躇的问题。她的意思,很希望他仍在南京做事,她说:

“我们的生活,现在很难分开。而且你也没有到上海去的必要。南京难道不能找到一件事么?你一到上海,恐怕我们的计划,都要不能实现了,还有……”

她说到这里,呑吐的说不出话来,眼圈红了,怔视着他,象卧在摇篮里的婴孩渴望他母亲的抚抱。隔了一会,便把头伏在他身上,泣声说道:“我实在离不开你。”

他的心扰乱无主了。象拍小孩似的,他轻轻的拍着她的背臂,说道:“我也离不开你,这事,我们慢慢的再商量罢。”她抬起头来,他们的脸便贴在一起,很久很久才离开了。

他知道在南京很不容易找到事,就找到事也没有上海的好。不做事原是可以,不过学校已经毕业,而再向家里拿钱用,似乎是不很好出口。因此,他便立意要到上海去。她见他意向已决,便也不再拦阻他,只是心里深深的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凄惨,与从未有过的隔异。因此,不快活了好几天。

芝淸走了,她寂寞得心神不定,整天的什么事也不做,课也不上,只是默默的想念着芝淸,每天都写了极长的甜蜜的信给芝淸,但是要说的话总是说不尽。起初,芝淸的来信,也是同样的密速与亲切。后来,他因为学校上课,事务太忙,来信渐渐的稀少,信里的话,也显得简硬而无情感。她心里很难过,终日希望接得他的信,而信总是不常来;有信来的时候,她很高兴的接着读了,而读了之后,总感得一种不满足与苦闷。她也不知道这种情绪,是怎样发生的。她原知道芝淸的心,原想竭力原谅他的这种简率,但这种不满之感,总常常的魔鬼似的跑来叩她的心的门,任怎样也斥除不去。

半年以后,她也毕业了。为了升学与否的问题,她和淸讨论了许久许久。她的意见,是照着预定的计划,再到大学里去读书,而芝淸则希望她就出来做事,在经济上帮他一点忙。他幷诉说上海生活的困难与自己勤俭不敢糜费而尚十分拮据的情形。她很不愿意读他这种诉苦的话。她第一次感到芝淸的变异和利己,第一次感到芝淸现在已成了一个现实的人,已忘凈了他们的理想计划。她想着,心里异常的不痛快。虽然芝淸终于被她所屈服,然而二人却因此都未免有些芥蒂。她尤其感得痛苦。她覚得她的信仰已失去了,她的前途已如一片红叶在湍急的浊流上飘泛,什么目的都消散了。由仿徨而消极,而悲覌,而厌世;思想的转变,如夏天的雨云一样快。此后她一个活泼泼的人便变成了一个深思的忧郁病者。

有一天,她独自在房里,低着头闷坐着,覚得很无聊,便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给芝淸:

我现在很悲覌!我正徘徊在生之迷途。我终日沈闷的坐在房里,课也不常去上;便走到课堂里,敎师的声音也如蝇蚊之鸣,只在耳边扰叫着,一句也领会不得。

我竭力想寻找人生的目的,结果却得到空幻与坟墓的感覚;我竭力想得到人生的趣味,却什么也如飮死灰色的白汤,不惟不见甜腻之感,而且只覚得心头作恶要吐。

唉!芝淸,你以为这种感覚有危险么?是的,我自己也有些害怕,也想极力把它扑灭掉。不过想尽了种种方法,结果却总无效,它时时的来鞭打我的心,如春燕的飞来,在我心湖的绿波上,轻轻的掠过去,湖面立刻便起了圆的水纹,扩大开去,漾荡得很久很久。没等到水波的平定,它又如魔鬼,变了一阵的凉飔。把湖水又都吹皱了。唉!芝淸,你有什么方法,能把这个恶魔除去了呢?

亲爱的芝淸,我很盼望你能于这个星期日到南京来一次。我眞是渴想见你呀!也许你一来,这种魔鬼便会逃去了。

这几天南京天气都很晴明,菊花已半开了。你来时,我们可以在菊园里散步一会,再到梧村吃饭。饭后登北极阁,你高兴么?

她写好了,又想不寄去;她想芝淸见了信,不见得便会对她表亲切的同情吧!虽然这样想,却终于把信封上了,亲自走到校门,把信抛入门口的邮筒里。

她渴盼着芝淸的复信。隔了两天,芝淸的信果然来了。校役送这信给她时,她手指接着信,微微的颤抖着。

芝淸的信很简单,只有两张纸。她一看,就有些不满意;他信里说,她的悲覌都因平日太空想了之故。人生就是人生,不必问它的究竟,也不必找它的目的。我们做一天和尙撞一天钟,低着头办事,读书,同几个朋友到外边去散步游逛,便什么疑问也不会发生了。又说,上海的生活程度,一天高似一天。他的收入却幷不增加,所以近来经济很困难。下月寄她的款还正在筹划中呢。南京之行。因校务太忙,恐不能如约。

她读完这封无爱感,不表同情的信,心里深深的起了一种异样的寂寞之感,把抽屉一开,顺手把芝淸的信抛进去。手支着颐,默默的悲闷着。

她现在完全失望了,她感得自己现在眞成了一个孤寂无侣的人了;芝淸,她现在已确然的覚得,是与她在两个绝不相同的思想世界上了。

此后,她便不和芝淸再淡起这个问题。但她不知怎样,总渴望的要见芝淸。连写了几封信约他来,才得到他一封答应要于第二天早车来的快信。

第二天她起得极早,带着异常的兴奋,早早的便跑到车站上去接芝淸。时间格外过去得慢;好容易才等到火车的到站。她立在月台上,靠近出口的旁边,细细的辨认下车的人。如蚁般的人,一群群的走过去,只看不见芝淸。月台上的人渐渐的稀少了,下车的人,渐渐都走尽了。她又走到取行李的地方,也不见芝淸,“难道芝淸又爽约不成么?也许一时疏忽,不曾见到他,大概已经下车先到校里去了。”她心里这样无聊的自慰着。立刻跑出车站,叫车回校。到校一问,芝淸也没有来。她心里便强烈的感着失望的愤怒与悲哀。第二天芝淸来了一封信,说因为校里有紧急的事要商量,不能脱身,所以爽约,请她千万原谅。她不理会这些话,只是低着头自己悲抑着。

她以后便不再希望芝淸来了。

她心里除了淡漠与凄惨,什么也没有。她什么愿望都失掉了。生命于她如一片枯黄的树叶,什么时候离开枝头,她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