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骂]

冷眼旁观,既处处有不平存在,即处处有该骂之事。像现在,有的为富不仁,有的昏淫无道,有的厚颜变节,有的堕落自戕,等而下之,竟至卖女求荣,认贼作父,平心而论,那个不该痛骂?

梁实秋认为,古今中外没有一个不骂人的人。骂人其实是有道德观念的意思,至少在骂者总觉得那人有该骂的地方。何者该骂,何者不该骂,这个抉择的标准,是极道德的。所以根本不骂人,大可不必。想骂人的时候而不骂,时常在身体上弄出毛病,所以想骂人时,骂骂何妨。

骂有骂的理,怒有怒的道。

黎烈文甚至感叹:“‘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斯怒不出,如国家何?”

黎烈文

黎烈文,湖南湘潭人,著名文学家、翻译家,出生于一个末落的仕宦家族,1926年留学日本,后又留学法国。在巴黎大学时与严冰之恋爱,学成归国时结为夫妻。回国后,严冰之不幸死于产褥热,黎烈文悲痛至极。《崇高的母性》一书收入了多篇他怀念妻子的文章。后来他去台湾省,在台大外文系教书,白先勇、陈若曦等都是他的学生。

乐到极点,便“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真情之流的自然流露,确是这样不容遏制的。同时,假若外界给予人们的刺激太深,则为刺激所旋起的强烈的反应,也会使人情不自禁地顿足捶胸,逼得非骂不可。

但拿伪君子的眼光来看,骂是顶野蛮不过的,他们虽则背着良心,干了不少损人利己的坏事,表面上却满口甜蜜,企图不露半点儿痕迹,谁若要鸣不平,想把心中淤积的愤火发泄发泄,不管你心直口快,句句是道,他们总极力反对,不,严加干涉。处于这时代,伪君子的权威高压在他人之上,所以人的真情,竟然多少被凶焰掩盖住了。

其实,反应节r-b-s这公式,断断乎没有例外,我们冷眼旁观,既处处有不平存在,即处处有该骂之事。所谓骂,只要是严正的批评,无畏的反抗,则正义之伸,也许由此而始。像现在,有的为富不仁,有的昏淫无道,有的兄弟阋墙,有的厚颜变节,有的堕落自戕,等而下之,竟至卖女求荣,认贼作父;如此奇形怪状,真是指不胜数!平心而论,哪个不该痛骂?说句笑话,若要供求相应,就赶办几个骂科速成班,也算不得多事呢。

越怕骂,越有丑处给人家骂,也就越发禁不住骂;要人不骂,除非自己肯洗心革面,由黑暗的重围中冲出来,向着光明的程途前进。

再为骂的人设想,也不好说笑骂由我,于是乎信口漫骂,当骂怕骂,或竟先骂后不骂。弥衡(应为祢衡)打鼓骂曹,声色俱厉,几死不屈,这是值得我们效法的精神!不然的话,就算自己胆大,到处乱骂,把人骂得走投无路,但这与真情的自然流露,毕竟不知相去几千百万里了。

原载1932年12月5日《申报·自由谈》

第二节 [骂人的艺术]

梁实秋

1925年,波士顿的中国留学生打算演中国戏《琵琶记》。梁实秋演男主角,谢文秋演女主角,大家常拿他们打趣。当谢文秋与朱世明订婚后,冰心曾调侃说:“朱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秋郎是路人。”梁实秋回国后,就以“秋郎”为笔名写了很多文章,1927年在新月书店结集出版。

古今中外没有一个不骂人的人。骂人就是有道德观念的意思,因为在骂人的时候,至少在骂者自己总觉得那人有该骂的地方。何者该骂,何者不该骂,这个抉择的标准,是极道德的。所以根本不骂人,大可不必。骂人是一种发泄感情的方法,尤其是那一种怨怒的感情。想骂人的时候而不骂,时常在身体上弄出毛病,所以想骂人时,骂骂何妨。

但是,骂人是一种高深的学问,不是人人都可以随便试的。有因为骂人挨嘴巴的,有因为骂人吃官司的,有因为骂人反被人骂的,这都是不会骂人的原故。今以研究所得,公诸同好,或可为骂人时之一助乎?

(一)知己知彼

骂人是和动手打架一样的,你如其敢打人一拳,你先要自己忖度下,你吃得起别人的一拳否。这叫做知己知彼。骂人也是一样。譬如你骂他是“屈死”,你先要反省,自己和“屈死”有无分别。你骂别人荒唐,你自己想想曾否吃喝嫖赌。否则别人回敬你一二句,你就受不了。所以别人有着某种短处,而足下也正有同病,那么你在骂他的时候只得割爱。

(二)无骂不如己者

要骂人须要挑比你大一点的人物,比你漂亮一点的或者比你坏得万倍而比你得势的人物。总之,你要骂人,那人无论在好的一方面或坏的一方面都要能胜过你,你才不吃亏的。你骂大人物,就怕他不理你,他一回骂,你就算骂着了。在坏的一方面胜过你的,你骂他就如教训一般,他即便回骂,一般人仍不会理会他的。假如你骂一个无关痛痒的人,你越骂他他越得意,时常可以把一个无名小卒骂出名了,你看冤与不冤?

(三)适可而止

骂大人物骂到他回骂的时候,便不可再骂;再骂则一般人对你必无同情,以为你是无理取闹。骂小人物骂到他不能回骂的时候,便不可再骂;再骂下去则一般人对你也必无同情,以为你是欺负弱者。

(四)旁敲侧击

他偷东西,你骂他是贼;他抢东西,你骂他是盗,这是笨伯。骂人必须先明虚实掩映之法,须要烘托旁衬,旁敲侧击,于要紧处只一语便得,所谓杀人于咽喉处著刀。越要骂他你越要原谅他,即便说些恭维话亦不为过,这样的骂法才能显得你所骂的句句是真实确凿,让旁人看起来也可见得你的度量。

(五)态度镇定

骂人最忌浮躁。一语不合,面红筋跳,暴躁如雷,此灌夫骂座,泼妇骂街之术,不足以骂人。善骂者必须态度镇静,行若无事。普通一般骂人,谁的声音高便算谁占理,谁来得势猛便算谁骂赢,惟真善骂人者,乃能避其锐而击其懈。你等他骂得疲倦的时候,你只消轻轻的回敬他一句,让他再狂吼一阵。在他暴躁不堪的时候,你不妨对他冷笑几声,包管你不费力气,把他气得死去活来,骂得他针针见血。

(六)出言典雅

骂人要骂得微妙含蓄,你骂他一句要使他不甚觉得是骂,等到想过一遍才慢慢觉悟这句话不是好话,让他笑着的面孔由白而红,由红而紫,由紫而灰,这才是骂人的上乘。欲达到此种目的,深刻之用词故不可少,而典雅之言词尤为重要。言词典雅则可使听者不致刺耳。如要骂人骂得典雅,则首先要在骂时万万别提起女人身上的某一部分,万万不要涉及生理学范围。骂人一骂到生理学范围以内,底下再有什么话都不好说了。譬如你骂某甲,千万别提起他的令堂令妹。因为那样一来,便无是非可言,并且你自己也不免有令堂令妹,他若回敬起来,岂非势均力敌,半斤八两?再者骂人的时候,最好不要加人以种种难堪的名词,称呼起来总要客气,即使他是极卑鄙的小人,你也不妨称他先生,越客气,越骂得有力量。骂得时节最好引用他自己的词句,这不但可以使他难堪,还可以减轻他对你骂的力量。俗话少用,因为俗话一览无遗,不若典雅古文曲折含蓄。

(七)以退为进

两人对骂,而自己亦有理屈之处,则处于开骂伊始,特宜注意,最好是毅然将自己理屈之处完全承认下来,即使道歉认错均不妨事。先把自己理屈之处轻轻遮掩过去,然后你再重整旗鼓,着着逼人,方可无后顾之忧。即使自己没有理屈的地方,也绝不可自行夸张,务必要谦逊不遑,把自己的位置降到一个不可再降的位置,然后骂起人来,自有一种公正光明的态度。否则你骂他一两句,他便以你个人的事反唇相讥,一场对骂,会变成两人私下口角,是非曲直,无从判断。所以骂人者自己要低声下气,此所谓以退为进。

(八)预设埋伏

你把这句话骂过去,你便要想想看,他将用什么话骂回来。有眼光的骂人者,便处处留神,或是先将他要骂你的话替他说出来,或是预先安设埋伏,令他骂回来的话失去效力。他骂你的话,你替他说出来,这便等于缴了他的械一般。预设埋伏,便是在要攻击你的地方,你先轻轻的安下话根,然后他骂过来就等于枪弹打在沙包上,不能中伤。

(九)小题大做

如对方有该骂之处,而题目甚小,不值一骂,或你所知不多,不足一骂,那时节你便可用小题大做的方法,来扩大题目。先用诚恳而怀疑的态度引申对方的意思,由不紧要之点引到大题目上去,处处用严谨的逻辑逼他说出不逻辑的话来,或是逼他说出合于逻辑但不合乎理的话来,然后你再大举骂他,骂到体无完肤为止,而原来惹动你的小题目,轻轻一提便了。

(十)远交近攻

一个时候,只能骂一个人,或一种人,或一派人。决不宜多树敌。所以骂人的时侯,万勿连累旁人,即时必须牵涉多人,你也要表示好意,否则回骂之声纷至沓来,使你无从应付。

骂人的艺术,一时所能想起来的有上面十条,信手拈来,并无条理。我做此文的用意,是助人骂人。同时也是想把骂人的技术揭破一点,供爱骂人者参考。挨骂的人看看,骂人的心理原来是这样的,也算是揭破一张黑幕给你瞧瞧!

第三节 [怒]

黎烈文

1932年12月1日,黎烈文应《申报》总经理史量才邀请,到《申报》副刊《自由谈》任主编。《自由谈》一改“茶余酒后消遣”的文风,呼吁救亡,针砭时弊,鲁迅、瞿秋白、茅盾、陈望道、叶圣陶、巴金等作家纷纷为《自由谈》撰稿,影响巨大。他本人也在12月4日和12月5日,分别不署名发表了《怒》和《骂》两篇。

笑一阵,哭一阵,无拘无束,无牵无挂,算我自在。但看看眼前,想想过去,忽然心血来潮,又深觉得啼笑都不是,便马上停笑止哭,掀动起万丈无名的怒火来。

怒,多么难看!满脸通红,眉纵眼横,摩拳擦掌,凶凶然,好比活魔王出世,自然没有谦逊那么文雅而温柔,那么和平而好看。

但谦逊也得有个分寸。假如你家里,今天有人来打劫,明天又有人来强奸,弄得食不安,寝不安,你也文雅而温柔地,和平而好看地,作个揖,鞠个躬,甚至叩三个响头:“诸位好汉,小生在这厢有礼”,天下果有是理乎?我则不能!

就是我们祖宗,虽说从来是住在礼仪之邦,但也并不是不“怒”。你看:“怒发冲冠”,是何等的威风!“叫断灞流”,又是何等的吓人!至于“一怒而诸侯惧”,“一怒而安天下之民”,那更是深关乎天下安危,可以奉作怒的典型。所以,就是我们偶然动点火,虽说不免有些难看,但究无伤大雅,而且也绝不会就成为不肖之子孙。

不过怒也要怒得恰当,不应该无理取闹,更不应该口硬心虚。张老二兄弟一句话不对头,便马上红起眼睛来打架,这便叫做无理取闹;王大娘被盗劫,吓得躲在棉被里不敢出气,等到强盗走了,却哭哭啼啼在大门口指天划地的骂杀千刀,这便叫做口硬心虚。

然而眼前我们贵国的张老二、王大娘之流实在太多了,呜呼噫嘻,“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斯怒不出,如国家何?

原载1932年12月4日《申报·自由谈》

第四节 [谈性]

苏青

“我以为性是一种艺术,而谈性却是一种科学。”苏青就因为曾写下“我需要一个青年的、漂亮的、多情的男人,夜里偎着我并头睡在床上,不必多谈,彼此都能心心相印,灵魂与灵魂,肉体与肉体,永远融合,拥抱在一起”,而被人称为“文妓”。可以理解,先驱的名声其时总归不是那么好的,因为她让大多数人觉得不自在。

目下谈性之风又盛,其所根据大概是弗洛特学说,蔼理斯主张,以及古中国的许多谈性记载等。我对于此道无研究,只好以常人(常人者,所以别于专家也)的资格来说些外行话。

我以为性是一种艺术,而谈性却是一种科学,以研究科学的头脑来从事艺术是行不通的。据说清朝的皇帝大婚,事先必使他观摩一番欢喜佛,结果是否从此精通也不可知,揆诸事实总是皇帝不大爱皇后的多。这也许是皇家规定结婚的年龄太小了,男女双方——尤其是男方——对于性还没有发生兴趣,甚至根本仍旧不懂。就是民间也往往早婚,新人彼此相见几乎都有些怕,惟恐弄错了,会给对方讥笑。性的迫切要求是没有的,仿佛吃饭,不等到肚饥便进餐了,热烈当然差些,然而变态也少。旧式婚姻十九总是白头偕老的,即使是非婚姻交合,女的则必愿从一而终。死心蹋地的女人是幸福的,她们只有唯一的性经验,以为天下男人尽如此矣,倒也没有别的想头。男人可不见得如此老实,不论在古代或现今,他们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大概总是二色以上的居多。男人经过相当次的尝试,经验自然丰富起来了,技术也高明,反而常能使太太服帖。尝见许多正派的女人都死心蹋地为她浮荡而不忠实的丈夫去效劳,初看甚奇怪,仔细一想便恍然大悟了。

然则婚姻之基础尽在此乎?也不是。听说有许多过分迷信科学的西洋人主张男女双方在婚前都须体格检查一趟,先测量男器的长度,然后再与女人的子宫的深度相比较,看是否适合,这可是谨慎到再没有话说的了,然而女人经过生产后便失效了,子宫必然扩大,真是无可奈何的事。凡此种种均属做人的麻烦,动物便不大讲究这套,只要到了叫春时期,雌的与雄的不问老幼悬殊,美丑各别,性能力是否相当,总是一见倾心,而且一索而必得留种的。

不知怎的,人类愈是文明,愈是讲究卫生,身体抵抗力也随之愈弱。性能力也大抵如此,据说野蛮的黑种人就比白种人高明得多,因此不管法律如何制裁,白种太太或小姐还是乐于给黑奴蹂躏。中国人据说也不太差,相传黄帝有御女之术,近人中也有以多蓄姬妾而能应付裕如自豪的,其实究竟如何也不得而知,因为良家妇女往往不大知道这种程度,而娼妓一流又惯会装死作活,动不动便说吃不消了,于是男人也自鸣得意,以为确实功成圆满,却不想听一听她们私底下的话来!

其实我以为只有真正有爱情的性生活才可以使人满足,而且任凭有真情也得惜福,别朝朝暮暮混在一起,因为刺激过度便麻木了。有人往往觉得新婚不行而结果渐渐好了,那不是他体力或技术的进步,而是接触多了,兴奋减少了,自然不容易达到疯狂的境界。许多老夫老妻都同手足之亲一般,你也不当我是女人,我也不当你是男人,大家看得顺眼,活得称心,但却没有性刺激的。许多太太都不禁止丈夫晚上在家饮些酒,因为他在酒后才还像一些丈夫样子,其他的日子简直像父亲,儿子,或兄弟之类。

勤于生育的女人往往是少有性欲的,岂不闻寡欲多子乎?有时候女朋友在一起谈天也提到性经验之类,有许多太太告诉我说:她们是从来没有得到性的快感过,但却痛苦地养了许多孩子,但是她们想也不想再有,因为觉得那是不应该有的。交际花则是已经破了例,索性求些实际了,然而悲哀的是实际也不大容易快乐,因为对方也不怎么快乐,顶多快乐是中途,他便厌倦了,她也伤心了,草草结束。

就是为肉体的快乐着想,我也主张须看重精神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