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天我写过一篇《我的杂学》,约有二万五千言,略述我涉猎中外图书所受到的几方面的影响。其中有四节是关于日本的,文中曾云:

“我的杂览从日本方面得来的也并不少。这大抵是关于日本的事情,至少也以日本为背景,这就是说很有点地方的色彩,与西洋的只是学问关系的稍有不同。”概括的说,大概从西洋来的属于知的方面,从日本来的属于情的方面为多,对于我却是一样的有益处。这四节中所说及的有乡土研究,民艺,江户风物与浮世绘,川柳,落语与滑稽本,俗曲,玩具等这几项,各项都说的很简略,而明治文学这一项却未列入,只在第十八节中附带说及云:

户川是英文学者,我所喜欢的却是他的随笔,虽然他的英文学的论文也是同样的有意思。他的文章的特色我曾说是诙谐与讽刺,一部分自然无妨说是出于英文学中的幽默,一部分又似日本文学里的俳味,自有一种特殊的气韵,与全受西洋风的论文不同。在这幽默中间实在多是文化批评,比一般文人论客所说往往要更为公正而且深刻。这是我对于户川最为佩服的地方,我在以前佩服内田鲁庵的论文也是同一理由,因为他们的思想都是唯理的,而博识与妙文则居其次焉。唯理思想有时候不为世间所珍重,唯在渐近老年的人自引起共感,若少年血气方盛,不见赞同,固亦无妨也。其次还有这样的两位,他们本来或者并不是一路,但在我觉得同样的爱重,所以唐突的拉在一起来说,这便是永井荷风与谷崎润一郎。永井的小说如《祝杯》等大都登在《中央公论》上,谷崎的如《刺青》等是在《新思潮》上发表的,当时也读过,不过这里要说的乃是他们的随笔散文,并不是小说。老实说,我是不大爱小说的,或者因为是不懂所以不爱,也未可知。我读小说大抵是当作文章去看,所以有些不大像小说的,随笔风的小说,我倒颇觉得有意思,其有结构有波澜的,仿佛是依照着美国板的小说作法而做出来的东西,反有点不耐烦看,似乎是安排下好的西洋景来等我们去做呆鸟,看了欢喜得出神。废名在私信中有过这样的几句话,我想也有点道理:

我与日本文学的最初的接触,说起来还与东京《朝日新闻》有关。我于前清光绪丙午即明治三十九年到东京,那时夏目漱石已经发表了《哥儿》,继续写着《我是猫》,不久辞去大学教授,入朝日新闻社,开始揭载小说《虞美人草》。我与先兄住在本乡汤岛的下宿内,看他陆续买了单行本《我是猫》的上册,《漾虚集》及《鹑笼》等书来,平常所看的是所谓学生报的《读卖新闻》,这时也改定了《朝日》,天天读《虞美人草》,还切拔了卷起留着。后来《虞美人草》印成单行本,我才一读,可是我所喜欢的还是《我是猫》与《哥儿》,《三四郎》,《门》,以及《草枕》四篇中的小品。《保登登歧须》的写生文我所喜欢的有坂本文泉子,其写儿时生活的《梦一般》我爱读多年,今年才把他译成了汉文,此外有铃木三重吉与长塚节,铃木的《千鸟》与长塚的《太十和他的狗》等都在《保登登岐须》发表,而其长篇《小鸟的窠与土》又都登载在《朝日》上面,我只译过铃木的几篇《金鱼》等小篇,长塚的可惜未及着手。这些人都与夏目有关的,这里便连带的说及。

夏目以外我所佩服的文人还有森鸥外。与他有关系的杂志是《昴》,后来有《三田文学》。森氏著作甚多,我所喜的也只是他的短篇,收在《分身与走马灯》,《涓滴》,《高濑舟》,以及《山房札记》各集中。《昴》的同人中有石川啄木与谢野夫妻,诗与歌都有名,不过那是韵文,于我的影响很少,木下 太郎我也很佩服,但是他写戏曲与美术评论,为我所不大懂的,唯《食后之歌》一册却宝藏至今。《三田文学》中的森氏作品似以长篇为多,不很记得了,其中有永井荷风,他的随笔论文我很是喜欢,虽然其大部分多是后来所作。户川秋骨也是庆应大学的教师,大概也在其内,但是初期《三田文学》中仿佛少见他的文章,我所读的都是单行本,所以这里的关系也有点说不清楚了。

“明治大正时代的日本文学,曾读过些小说与随笔,至今还有好些作品仍是喜欢,有时也拿出来看,如以杂志名代表派别,大抵有《保登登歧须》,《昴》,《三田文学》,《新思潮》,《白桦》诸种,其中作家多可佩服,今亦不复列举,因生存者尚多,暂且谨慎。”这里所说的理由只是一小部分,重要的乃是在于现今的自觉,对于文学觉得不大懂得。翻阅旧文章,看见民国十四年的《元旦试笔》中曾经说过,“以前我还以为我有着自己的园地,去年便觉得有点可疑,现在则明明白白的知道并没有这么一片园地了。”在整整的二十年前,已经明了的说了,把文学家的招牌收藏起来,关于文学的话以后便不敢多说,这回的故意省略也就是为此。但是仔细一想,文坛脱退固是好事,把过去的事抹煞不提,缺了一部分也不是办法,所以如今且来补说一点,作为《我的杂学》的一节吧。

“我从前写小说,现在则不喜欢写小说,因为小说一方面也要真实,—真实乃亲切,一方面又要结构,结构便近于一个骗局,在这些上面费了心思,文章乃更难得亲切了。”我对于一般小说不怎么喜欢,但如永井晚近所作的《 东绮谭》,谷崎的《武州公秘话》,所写的方面不同,我读过都感觉有兴趣,不过他们又还写有散文随笔,那么我所喜欢的自然还是在这一边了。永井的《日和下驮》—这书名翻译不好,只好且用原文,大概还是最初登在《三田文学》上,后来单行,是我的爱读书之一,文章与意思固然都极好,我的对于明治的东京的留恋或者也是一种原因,使我特别爱好这一册小书。此外的《荷风随笔》,《冬之蝇》,《面影》,以及从前的《杂稿》都曾收集,惜已有散失,《下谷丛话》是鸥外式的新体传记,至今还在 看。谷崎的随笔大概多是近几年中所写,我所喜的是《青春物语》以后的,如《摄阳随笔》,《倚松庵随笔》,《鹑鹬陇杂纂》等均是,《文章读本》虽然似乎是通俗的书,我读了也很佩服。这两位作家的辈分与事业不是一样,我却是一样的看重,关于文章我们外国人不好多嘴,在思想上总是有一种超俗的地方,这是我觉得最为可喜的。讲到末了还有一位岛崎藤村先生。他在日本新文学上的位置是极其重要的,拿别人来和他作比较,例如夏目与森这两位,一是大学教授,一是军医总监,文学活动时期只以明治大正为限,藤村则一生只是弄文学,从二十六岁时发表新诗集起,后来做小说,至七十二岁逝世,还在写《东方之门》未曾完了,前后将五十年,自明治以至昭和,一直为文坛的重镇。他的诗与小说以前也曾读过好些,但是近来却爱看杂文,所记得的还是以感想随笔为多,在这里我也最觉得能看出老哲人的面影,是很愉快的事。我不能正当的称扬其诗与小说的功绩,只在讲到随笔的地方说及他,便是为了这个缘故。藤村随笔里的思想并不能看出有什么超俗的地方,却是那么和平敦厚,而又清澈明净,脱离庸俗而不显出新异,正如古人所说,读了令人忘倦。大抵超俗的文章容易有时间性,因为有刺激性,难得很持久,有如饮酒及茶,若是上边所说的那种作品则如饮泉水,又或是糖与盐,乃是滋养性的也。这类文章我平常最所钦慕,勉强称之曰冲淡,自己不能写,只想多找来读,却是也不易多得,浅陋所见,唯在兼好法师与芭蕉,现代则藤村集中,乃能得之耳。

关于白桦派的诸君,今且从略,其理由则是已在明治以后,不在此文所说范围之内,其次亦因我与诸君多曾相识,故暂且谨慎也。鄙人本非文人,岂敢对于外国文学妄有论列,唯因杂览日本著作,颇受裨益,乃凭主观稍加纪录,以志不忘,见识谬误自不能免,但如陶渊明言,愿识者见而恕之而已。民国三十三年十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