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以前》是我的散文集之第二十二册。自民国十二年《自己的园地》出版以后,至今亦已有二十二年,算是每年平均出书一册,也还不多。但是这一册里的文章二十几篇,差不多全是半年中所写,略有十万字左右,那就不能说写得少了吧。这个原因本来也很简单,因为我从前说过,以看书代吸纸烟,近来则又以写文章代看书,利用旧存稿纸笔墨,随时写几页,积少成多,倏忽成册。纸烟吸过化为烟云,书看了之后大半忘记,有点记得的也不久朦胧地成了尘影,想起来都似乎是白花了的,若是做文章则白纸上写黑字,总是可以留存得住,虽然这本身有无价值自然还是一个问题。话虽如此,既然写下来了,如有机会,收集起来设法出版,那也是人情之常,以前的二十一册都已如此的印出来了,这回可以说是照例而已,别的说明原来是无须的,所以这里就不多说了。

我写文章也已不少,内容杂得可以,所以只得以杂文自居,但是自己反省一下,近几年来可以找出两个段落,由此可看得出我的文章与思想的轨道。其一,民国廿九年冬我写一篇《日本之再认识》,正式声明日本研究店的关门,以后对于不懂得的外国事情不敢多开口,实行儒家的不知为不知的教训。其二,民国卅一年冬我写一篇《中国的思想问题》,离开文学的范围,关心国家治乱之源,生民根本之计,如顾亭林致黄梨洲书中所说,本国的事当然关切,而且也知道得较多,此也可以说是对于知之为知之这一句话有了做起讲之意吧。我对于中国民族前途向来感觉一种忧惧,近年自然更甚,不但因为己亦在人中,有沦胥及溺之感,也觉得个人捐弃其心力以至身命,为众生谋利益至少也为之有所计议,乃是中国传统的道德,凡智识阶级均应以此为准则,如经传所广说。我的力量极是薄弱,所能做的也只是稍有论议而已,却有外国文士见了说这是反动,我听了觉得很有意义,因此觉得恐怕我的路是走得不错的,因为冷暖只有自家知,有些人家的非难往往在己适成为奖励也。以前杂文中道德的色彩,我至今完全的是认,觉得这样是好的,以后还当尽年寿向这方面努力,虽然我这传统的根据却与世界的知识是并行的,我的说话永久不免在新的听了以为旧,在旧的听了以为新,这是无可如何的事。因为如此,我又感觉我的路更没有走错,盖那些人所想像的路大抵多是错的也。我重看这集子的目录,所惭愧的只是努力不够,本来力量也自然不很大。我写文章虽说是聊以消遣,但意思却无不是真诚的,校读一过,觉得芜杂原不能免,可是对于中国却是多少总有益的吧。说到文章,实在不行的很,我自己觉得处处还有技巧,这即是做作,平常反对韩愈方苞,却还是在小时候中了毒,到老年未能除尽,不会写自然本色的文章,实是一件恨事。立春之后还未写过一篇文章,或者就此暂时中止,未始非佳,待将来学问有进步时再来试作吧。民国三十四年二月二十八日,知堂记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