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交信

无名先生述

儒交信题解

《儒交信》是明清之际的一部小说,作者不详。讲述的是李光皈依天主教的故事,亦可以看作是一本辩教书。此为手抄本,全六回,共135面,现藏在法国国家图书馆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古郎(Maurice Courant)编目为7166。书前有“Prémare”所手写的拉丁文摘要。文中亦有以“极西耶稣会士马若瑟述”为题的《(使徒)信经直解》十二节。马若瑟,本名Joseph Henry Marie de Prémare,名龙周,字若瑟,笔名温古子。他生于1666年,1698年来到中国,在广州、江西饶州、建昌、北京、九江等地居留,在赣传教二十余年。1724年,雍正仇教时,他与其他传教士被逐还广州。从此,他潜心治学,专务著述,又广泛搜集图书,寄回法富尔蒙王室图书馆,以沟通中西文化。1726年,因为“他在鼓励学习汉籍《易经》的时候,破坏了对《旧约》的崇拜”,(徐宗泽语) 被教廷传信部召回。后来,他又来到中国,于1736年死于澳门。著有《信经直解》、《儒教实义》、《六书析义》(译法文)、《经传议论》等。

《儒交信》一文雅俗而生动,每回前有曲调,纯然是小说体。其大旨如此:“话说康熙年间,有一员外,姓杨名顺水,字金山。他虽然富厚,有万金家事,却是个俗人。…同县有个举人,姓李,名光,表字明达,为人志诚素朴,心口如一。…离城十里,又有一甲科,复姓司马,名慎,号温古,先前做了一任官,极是清廉,今归林下。那姓杨的,常扣这二人的门,毕躬折节,百计趋承。”后来司马温古进天主教,杨李于是甚惊异之,既而李举人亦因司马之感化而领洗入教,杨员外因沉于世俗富贵,竟不入教而故世。

第一回

嗔天教员外逞花唇,揭儒宗,孝庶开另眼。道贵寻源,学宜拯世,如何伧竖终身昧?乍闻天道便猖狂,徒劳攘□终无趣,端有真儒。敖百陈大义,群伦谁不由天帝?漫言西海与中华,此心此理原同契。(右调踏沙行)

话说康熙年间,有一员外姓杨,名顺水,字金山。他虽然富厚,有万金家事,却是个俗人,但恃着几贯钱财,也攀交乡宦,依附明士,不过是图个虚名,说他也是冠裳一派。

同县有个举人,姓李,名光,表字明达,为人志诚素朴,心口如一。他家里虽非素丰,却也不甚寒俭,然性格寡欲,知足安分,日日只管读书,别无他业。

离城十里,又有一甲科,覆姓司马,名慎,号温古,先前做了一任官,极是清庶,今归林下,养性修德人人都爱敬他,和李举人是极相厚。

那姓杨的常扣这二人的门,毕躬折节,百计趋承,并不是敬其实德,止是附其虚名而已。那司马公是读书穷理之人,生死关头,时时讲究,后心地一旦了然,奉了天主圣教。那时众人知道,也有议司马公好奇立异的,也有议司马公别有见解的,论者纷纷不一。

杨员外闻得此事,却吃了一惊,即刻来见李光,也不管叙礼,也不等待茶,慌忙说:“有道桩大奇事,兄可知道么?老司马入西洋天主教去了,这却了不得,你说怎么处,子道史长恁的着嚇。司马老先生是个真儒,信佛老,从天主,我不知其意,且请从容商议。员外道怎的从容,孔夫子是可背得么,你同他是圣人门下,他如今入了异端,你还不急急救他,到说这宽缓话儿,是何道理。”

举人道:“温古先生是有学问道德的人,我见他寻常看天主教的书,每每称赞西儒的学,几转对我讲天教的理路,要接我和他到天主堂,我却推阻不肯去,盖有我夫子够了。中国有中国的圣人,西海有西海的圣人,他信西儒,我从孔子,亦何伤乎?”

员外道:“岂有此理!仁兄还该去苦口劝他,才是个朋友。西方野人,晓得甚么,清天外无光,中国外无道。”

李子摇手道:“金山你这话适又太过矣,四海皆同胞,虞舜周文,皆外方人也,说他无道可乎?你轻视西洋人,也自由你,然天文、地理、几何、算法,我中国实不及他。”

李光道:“犹未了。”

员外忙接道:“若论这些来,西洋人果有聪明也,他的法子多得紧。我们这边,却也比他不上。学还不晓得,这辈无所不会。譬如常剜死人的眼,用作千里镜。”

李子忍不住,大笑道:“古怪了,那有这等事?”

员外道:“人都是那样说。”

举人道:“亏你是个伶俐的人,还去听那些没巴鼻的梦话,若是取得死人的眼睛造镜,也可拿得死人的耳朵治鼓。这般诨话,就是黄口娃娃、白头妈妈,也不肯信。有了玻璃,方可磨得远镜,本朝我中国人,依西洋法,也会烧玻璃。你去问他,玻璃果是死人眼睛烧的?岂不笑杀人也!”

杨员外带几分愧色道:“没根的言语,小弟也未深信。今观西洋诸人,这里买屋,那里造堂,不知多少费用。既不受禄于国,又不求钱于人,这许多银子,却是那里来的?有人说他会炼丹烧汞,到有些凭据。”

李举人道:“这个话越发无理,设他会作银子,我中国爱的是这白晃晃的物事,大大小小,通归其门久矣。殊不知西儒用自己盘缠度活,明明不是推贫就富而来,其意皆为辟邪扬正而来。飘大海三年,受辛苦无数,真令人可爱可敬。今我们不加爱敬,反平白诬赖他,说他有术能烧丹炼汞。这不是无理而何?”

员外道:“这且休论者,闻得他的规矩,甚是可恶,奉了他的教,连祖宗都不要了。虽丧父母,并不请僧人念个经,烧张纸,这样不孝,还算得个人么?”

李举人道:“兄长你辩天主教的非,到十分显他的是。不叫和尚,不烧钱纸,皆是吾儒正经道理。那些全无德能的秃子,叫他何用?若说死人在阴间要钱用,就把些纸做成锭锞,贴些锡箔,并把火烧成了灰。又信这灰在阴间变成真金银,可将他去买嘱鬼使,打点阎王,这真正是一窍也不通了。倘因不叫和尚,不烧纸钱,把天主教的人,看做不敬不孝,这是连我孔子当日也不孝,先辈大儒当日也不敬了。弟闻天主教有十诫,第四诫是孝敬父母。司马公平生极孝,他比你我又更知西洋人,天主教若有不要祖宗的事,司马公断不从他。”

员外道:“老兄君子儒也,难道不从孟子不成?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闻得天主教并不许人娶妾,这也就是不孝了。”

李子道:“这又论得不是。此盖无知之徒,乱将孟子这一句话,强为娶妾的招牌。心本逞其欲,而假以孝文之,似德非德,君子恶之。吾闻人之伦有五,君子之道惟四,而未尝有五也。君子欲亲则亲,欲义则义,欲弟则弟,欲信则信已耳。倘孝而欲娶,恐未必即得娶;娶而欲得后,恐未必即得后。故曰:‘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孟子无后之说,是指舜娶妻,非指舜娶妾。然古帝尧以其二女妻舜之事,大儒尝有疑之者,而况于孟轲之说乎?”

杨员外大笑起来道:“小弟不知老兄原来与西洋人也是一鼻孔出气。”

李子道:“兄长差矣!设无孔子,吾或从西儒也未见得;有了孔子,却不消西儒了。子曰:‘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比如有人背地里毁谤我,以假当真,以美为丑,倘有西士不徒不听,且把我好处,一一都发出来,我自然欢喜。知此就知我所以称扬西儒的善,是洁矩也,非私爱也。”

员外又笑道:“闻得西洋有天主降生,李兄要扬他的美,也可用那洁矩么。以愚弟观之,只此一端,西洋人莫说与佛老无异,就是与自己也相矛盾。你问他天主的情状,就答应你,天主是个至灵纯神的东西,无象无形,人目不能得见他。你进天主堂内,又见供有一个什么人的像在那里,手捧着个圆球。因问他这是谁,复答应你是天主的圣像。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李举人道:“这两句话,非必自为牾。我闻得他们说,天主未降生,本是无形;已降生后,方才有像。但我不知天主降生的来历,故这解说,是与不是,小弟不敢必,我明日到司马公处问个明白,方放得心下。”

杨员外道:“还要把天堂地狱亦问他一声。”

李子道:“这个不消问得。如今的俗儒,一闻地狱二字,就乱叫起异端来。我不是那等人,名字可正,道不可失。不信天堂地狱,难道连上帝也不信不成。《诗》曰:‘上帝临汝,无贰尔心。’书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是上帝至明至公,故凡为善必赏,为恶必罚。然上帝之赏罚,必不尽于今世,应在死后,善者赏升于天堂,恶者罚堕于地狱,此必然之理。若不如是,上帝就非至公了。多少善人如颜回,一世只是受苦;多少恶人如盗跖一生只是快乐。若他们死去,别无所望,别无所怕的了,就是真德无赏,真恶无罚,上帝不公,圣经欺我,岂其然哉?且待我明日和司马公细察天主教。倘地狱里头,也是十殿阎君,也是牛头夜叉,爱钱鬼使,那地狱也是可破得的,在地狱诸魂也是出去得的,复托生男女,或托生禽兽,那时节我就把天主教当佛老一般,极力辟他,比杨兄还要加七八倍哩。但怕没这事,若有这事,我知温古的心,致死也不肯从。”

员外道:“老温翁主张,小弟猜不来,但一个科甲名公,五经四书诸子百家无所不通的高人,肯丢自己的体面,溷着在愚蠢贫穷小民中间,不叫做奇奇怪怪么?”

举人道:“我到不管那些。人的聪明,不在能诗能文,播弄风云月露的世学,卖那空名。人能知己,才叫做大知;人能积善,才叫做大才。至于尘世富贵,求之一时难得,得之几人能保,吾志实不在此。惟人怀道是富的,抱德是贵的。与其登玉宫而肆贪,毋宁居茅屋而知足。弟是个性直的,将来若入天主教,必不为世俗所惑。我不问奉教的人是贫是富、是贵是贱,单问有德与否?看比我们读书的如何,还是口是心非,还是言行兼善。”

员外道:“弟认得几个天主教的人,他的话却是好的,他的行到是寻常,法度与三教小异,行事与世俗大同。由此看来,天主并非正教,无益于人可知了。”

举人道:“常言说得好,人恶礼不恶,便是儒教的人。那一个不会说好话,不读孔子的书?孔子的训诫,却那一个依着行?难道孔子的教也是假的不成。圣人只教得你,把得这道理与你,做与不做却在你。”

员外道:“依李兄说,大家都该拜西洋人为师了。”

李子婉言道:“我那里便是这等说。中国有孔圣为师,吾师大道,布在经书,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足矣,至矣,无可以加矣!今日杨兄说天主教有许多不好,皆不足以服弟之心。若温古以为连真儒都要弃孔子而归天主,我李光不但不肯信他,就上天下地还要和他争辩,宁可与他绝交,断不肯背孔子也。苟把真道与我讲究明白,怎么必当奉事天主,与儒教如何互相表里,那时没有个不从之理了。”

这杨顺水本来是个风尘的俗子,无学自满,知李光也有几分要奉教的意思,那里肯和他去见司马慎,因告辞说道:“小弟也巴不得同仁兄往温古那边去,看看他怎么说,是明日守备张大人邀请赴席,后日就是朱县尊生辰,大后日又是三小 光娶亲,白不得闻。倘老司马幸听良言,离西回中,烦仁兄早些使人晓得,也放心得下。”

李举人微笑道:“这个自然不消吩咐。”说毕员外起身去了,正是:

一条岐路分邪正

但听群家自取裁

不知还是举人劝得进士悔转过来,还是进士劝得举人同归天教,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惊异梦急切访真因,笃交情详明谈大道。洵是天心仁爱,端倪诫借南柯。此衷来释敢胜那,急扣伊人则。先觉殷勤接引,真途敢自蹉跎。金针贯顶妙如何,尽把疑团打破。(右调西江月)

话说李举人得了这消息,疑疑惑惑,心里不快活。不觉夜来裹衾去睡,那里睡得着。到三更天光景,刚刚合眼,如有人呼李光数声。

李光转身一看,见司马慎在跟前和他说话道:“李兄你怕怎的,我却好了。你可用心记忆得耶稣,休要忘了。”

这李光恰要问耶稣为谁,司马慎一晃却不见了。李光惊醒,却是南柯一梦。左思右想,不知是甚兆头。少停天色渐明,爬起来竟出门,急起到进士门首,门上通报进去。

司马公北迎出来,笑搀着李举人手道:“明达兄好么?”

李举人一头走,一头说道:“温古兄你到好,你上省我来相送,却是不晤,谁想你瞒着我,去寻西尖人,便入他的教来了。朋友之间,有这个道理?”

司马公嘻嘻道:“长兄请坐,待弟备言始末,弟岂敢瞒着仁兄。只因那时这个主意未曾拿得定,一日在路上想来想去,思想到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心里就自惩起来。自忖司马慎闻道久矣,只闻道而不行,与不闻更凶。今日明朝谁保我不死,未行道而死,却往那里去。这个念头就结在心里丢不开,多谢天主大恩,到了省城,别事都不管,比直往天主堂去。蒙西洋老师,留我居住几日,见我天主的道理也明白,又无甚阻碍,又十分情愿奉教,恳恳切切求领圣洗,(圣洗者,入圣教之礼也,用水洒头上,以寓洗心赦罪之大恩),才许我入教。这一日我满心欢喜,就是死而复生还不如哩。”

李举人道:“老先生高明大知,学生妄敢妄说个不是。只有一件事,学生不能无疑。你老人家师我夫子多年,今日没原没故,把孔子的道理都弃绝,一心从外国的教,这是怎么解?”

司马公忙应道:“李兄这是什么话,谁肯背孔子?小弟到有句话要对兄长说。凡奉天主教,不但不背孔子,实是相助全守孔子的道理,不比前头恍惚了。”

这李光听说天主道理与孔子相合,还有相帮的好处,不觉喜欢起来。正是金针一拨,沉迷顷返,道不远人,人当着眼。司马公起身,攥着他手,引往书房去说道:“李兄清早来,还没吃什么,请用了便饭,方好说话。”

不一时,两个家人安排点心上来,酒献三巡,饰陈五簋,二人吃完了,家人收拾过去。

李举人说道:“温古兄儆说不背儒教,小弟心中就如一块石头落下去了。”

司马公道:“老兄只顾放心,耶稣不灭孔子,孔子到成全于耶稣。”

这李光闻得耶稣两个字,呆了半晌,就问道:“耶稣是怎么说?”温古答道:“是西方那边的音,我中国译言救世者。”

李光把昨夜的梦只记在心头,未肯露出来,故意说道:“天教有耶稣,即如儒教有孔子可不是么?”

司马公点头微笑道:“也差不多,只有个天人的分别。”

举人道:“五经四子,是小弟一生诵读的;先师孔子,是小弟一生顾学的;天主教大略,也是老兄和我说过几次的,故小弟也颇晓得些。今推论之,天主教所有,我儒教都有了。天教言天主,吾儒言上帝。据西儒说,天主就是无始无终、自有自足、全能、全知、全善、至尊无对、至公无私、至一不貳、无形无像、纯神妙体、造天造地、生人生物、无所不在、无所不见、无所不闻、无善不赏、无恶不罚,这都是极真的道理。然据儒教的六经,言上天、神天、上帝、皇天上帝,其与西儒言天主,一些也不差。又天教言善恶不同归,人在世为善,身后必升天堂;在世行恶身后必下地狱。然按《诗》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书》曰:‘殷多先哲王在天。’善人如成汤,如文王,果登于帝廷;恶人如桀,如纣,必坠于地狱。西儒中儒,心同理同如此。又天教言人虽会死,他的灵魂却常在,这灵魂是神妙的物,不会死,不会灭。然儒教亦是这样说,孔子曰:‘事死如事生,孝之至也。’生时既在,后必也还在;善者在天,恶者在渊;某人在上,某人在下。虽不可必,然既或在上,或在下,必竟尚存而不散,亦实不可疑。天教有七克,有十诫,有十四哀矜,皆是敬天修己爱人的纲目,与孔子的道理何尝有什么不同?这几件事,小弟若看得不错,敢问仁兄,入天主教,到底是什么要紧?”

司马公道:“李先生这四端道理,果说得很好,弟不得不服。孔子的心法,若看得到极处,其与天教的心法,实不异也。任一样重,道一样远。凡为君子儒,知上帝有命,就致死不敢违;知人心可危,就奋勇以遏欲;知世福多病,就财逸不足恋其心;知正人多磨,就患难不足动其意。或称上帝,或呼天主,并是我们的父母,并是我们的大君。事君不以忠,算不得臣;事亲不以孝,算不得子。不臣不子,非忠非孝的人,分明背了孔子,万不可把他为儒。”

李光称服道:“真是,真是。”

司马公道:“知上帝为万民大君,又去事奉菩萨,可是上帝忠臣么?知上帝为我大父母,又去拜祷邪神,可是上帝孝子么?”

李举人道:“兄休题这些事,弟不信久矣。”

司马公道:“未入圣教的时节,弟也是不信的,也知佛老是左道异端,但我的话说也好听,我的行实难告人。家下贱内念佛守斋,各样菩萨摆堂中,先祖宗神位更齐整,牟尼、观音、祖师、土地都有,拙荆和丫头每日烧香礼拜,我也不禁他。还替他请佛像,讨道录,明晓得不是儒教的规矩,却凭他们做,我总不理论。自从在省城领洗回来,却大不同了,我就把这些菩萨打下来,一把火烧个干净,半个也不留。早晚用心和敝房小儿奴婢们,明讲要紧的道理与他听。盖一家的主得了真路,必当教一家人同行。”

李光道:“不许家里作佛事,拜佛像,有什么难处?只消孔子的道理拿得定,那里必奉天主教。”

司马公道:“小弟于儒学,只怕拿得他不大十分停妥。在李兄大儒是不打紧,必定尊嫂令郎管家们都归儒教,不信佛菩萨,只认得孔子。然外有四邻八舍、亲戚朋友,未必都是明白的。好兄,你老实对我说,你几次去劝他事上帝,学孔子绝异端?若果劝了他几回,又老实说劝化了几个?除了本府本县,还有十三省;除了中国,还有四夷。他们不认得上帝,不晓得孔子,难道不是上帝大父母所生,难道不是与我们同气弟兄不成?上帝明臣,孔子贤徒,你在这里做什么,何不分敷儒教于万方?孔子在世,昭事上帝,也行教于诸国,故自称为东西南北之人。”

李举人听到此处,不觉瞿然起身,向司马深深一躬道:“先生大教,真是度世金针。我李光浮沉半世,不事上帝,真孔子的大罪人也。正是倾明哲言,浑身热汗下,不啻五更钟,梦醒方堪讶。”

司马公慌忙扶住道:“仁兄不要着急,儒教中人,那有一个老实依着孔子行无欠阙的?李兄今日的你,只好前日的我;明日的你,可望就是今日的我了。孔子道得好:‘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弟也对兄说,入天教室,必自儒门。”

李光道:“弟与仁兄交游十余年,仁兄未有这样切实的言语。今奉了天主教,就不但行所未行,且当先所不说,今日都说出来。这等变化,小弟也不知其所以然,望仁兄看朋友相膛之谊,与我解其缘故。”

司马公道:“也没别缘故,就是仁慈耶稣,不弃我罪人,开明我心,善诱我志,使走正路,这叫做圣宠,莫大之天恩也。我被天主圣宠,所然入教,于是天主耶稣救我,赋我信、望、爱三个超性大德。我既信天主,怎生不望天主;有信有望,怎生不爱;我既爱天主,又怎能不爱人,这就是缘故了。我爱天主,故当先所不行,如今都行得来;我爱人,故当先所不说,如今必要说明。”

李子道:“敢问仁兄信得什么事?”

司马公道:“善哉问也!天主的道理,至真至广;天主的事体,又微又奥。我今只把极要的数端,以答吾兄好意。你看世间物类不齐,四时不序,百谷屯生;荒年多,丰年少;疾病不绝,患难迭来;一个君子,千万小人;为善如登,为恶如崩,这却是为何?都是人罪所招。人犯了天主的命,故人受天主的罚。”

李子道:“吾人的性善,故虽下愚,也有悦仁义的心肠;人禀气质,故虽上贤,也有攻物欲的要责。”

司马公道:“这话是后儒说的,但未明知其所以然。要晓得吾人的本性,并包两件东西:一件是无形的,叫做灵魂;一件是有形的,叫做肉身。有灵而无形,叫做神,不叫做人;有形而无灵,叫做草木禽兽,也不能做人。天主始生人类元祖,一男一女,灵魂肉身两件都把与他,自然都是好的,所以说得性善。那时节,人果为万物之灵,二人听命于天主,万物也听命于二人。故是时也,无夏之暑,无冬之寒;无物之毒,无兽之害;无欲之乱,无惑之忧;无病之患,无老之衰,无死之惨。此皆天主的特恩,皆是超人性的美。惟人独能自专,故天主一些也不强他,由他立功,由他犯罪。呜呼!元祖二人,错用了自己的主张,不听天主的命,如树之根本既坏,千枝万叶也都是坏的了,这叫做原罪,就是我信的头一端。”

李光问到第二端,门公进书房禀道:“赵老爷明日起程要会老爷。”

李子道:“却怎么处?”

司马公道:“也罢。我这里有一本书,当信的事,都在里头,请兄看一看,待弟回来,省得说那些事。”

李光接着那书,不多厚一编,满心欢喜,直进书房内去了。正是:

已爱心情融水乳

更凭书卷代提撕

不知赵老爷有什么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一片言唤醒宦海客,十二解提醒儒教人。宦海迷人,爵从天命。待三聘爱主勤民,这个才干净。此外无真,信经明证,当依行过化存神,主宰须钦敬。(右调点绛唇)

话说这赵老爷名敬之,表字三泉,与司马慎同里同年,因十分相厚。那一年司马公辞官,赵公适也丁忧,今三年服满,故往京里起官。二人相见叙礼,分宾主坐下茶罢。

赵进士说道:“学生往京师去,特来辞行,老先生有甚吩咐,学生愿承大教。”

司马公道:“岂敢。学生退居山林,藏踪避迹,老先生又挂虑学生起来,深感厚意。”

赵公道:“年兄奉天主教,想必不能做官了。”

司马公道:“不是不能,却是不愿。做与不做,本不干天主圣教事,只是信天主而去做官易,不信天主而去要做官难。”

赵公道:“弟也闻得天主教事情,但说信天主做官就易,这个道理还要领教。”

司马公微笑道:“不信天主而出仕,或因利害而忘仁义,或狥情分而滥刑赏,或重酒色而轻公事,这叫做难以做官。信天主而临民,居仁由义,先民以德,豪猾奸宄,畏之如神,孤寡困穷,戴之如天,不苛敛而得民心,善抚宇而为民牧,这叫做易于居位。”

赵公道:“既然如此,老先生为何辞了官?”

司马公道:“小弟不瞒老兄说,这个官弟做忒早了些,未治己,安能治人?弟如今奉了天主圣教,若是假我数年,涵养体认,师学耶稣,那时九重有命,弟自不敢辞。”

赵公道:“年兄你似劝我奉天主教?”

司马公道:“小弟爱敬仁兄,安得不劝?这桩事实不同小可,关系大得了不得。世上的富贵快乐有限,光阴似箭,长寿也不过七八十年。那时你我将复命而归,一生所行的善恶,我们却带去;一生所积的金宝,一点也带不得了。”

赵公叹一口气道:“明日小弟就要起身,这样大究竟不得抵掌深谈,怎的是好?”

司马公安慰他道:“仁兄今日的话且不要忘记,到了北京一发要记得。京中有三个天主堂,仁兄须要去会西洋先生,依我这桩事,我才放心。”

赵公首肯,作辞而去。司马公送到大门外,再四叮咛,分手而别。正是:

几句法言雷贯耳

唤回多少梦中人

司马温古因赵公明日起身,恐送行不及,随即采了肩舆,回拜赵公去了不题。却说李举人捧着书,走进书房,但见琴书潇洒,槛簇群花,十分幽静。

李举人遂近南窗下坐着,将书展开见上面写着:

《信经直解》

极西耶稣会士马若瑟述

天主耶稣升天之后,圣徒十二人将分行天下,传教于万方,先定此《圣经》十二端,以公共约言圣教至大至真至要之事,故无所可改,无所可疑之处。

那李举人看了这题目注解,想道原来这个经乃是耶稣门人仝订以传教的,马先生的注解,想是要后来接续通行的道理。且看他怎么说,遂从第一节览起。

第一节:我信全能者,天主罢德肋(译言父也),化成天地。

天主父者,乃圣三第一位无原之原者也。三位者各为全能,然非有三个全能;各为全知,然非有三个全知;各为全善,然非有三个全善;各为天主,然非有三个天主。盖三位者共是一全能,共是一全知,共是一全善,共是一天主而已矣。若照吾人微末之知而言,则全能之称归于第一位天主父者,全知之所以名归于第二位天主子者,全善之号归于第三位天主圣神者。是故化成天地之大能,虽实由三位共出,而《圣经》特归之于第一位天主父者云尔。

第二节:我信其惟一费略(译言救世者),契利斯督(译言被傅油者),我等主。

此乃圣教所谓第二位天主子者,降取人性,而生为人而天主者,真天主而真人是也。第一位于无始之始生第二位,故生者为父,受生者为子。天主父者以本性之美好,全授之天主子者,故父子同等,而天主子惟一而已。天主子者,救赎万民之罪,故称谓耶稣,天主耶稣。真为古经所指古圣贤所望大君、大师、大圣人者,故称谓契利斯督。盖从古以来,儒德亚(天主降生地名,与中国同一洲)国有典,凡为君而牧民,凡为师而主祭者,皆受油而登其位。如今凡或领圣洗,或受坚振,或登神品者,因而被圣油也。天主耶稣救赎我等,故为我等主。然得耶稣以为主者,乃王矣。

第三节:我信其因斯彼利多(译言圣神也)三多(译言圣也)降孕,生于玛利亚(译言主母)之童身。

天主至尊而曰降,至神而孕,无始而曰生。何谓也?第二位天主子者,取有始之人性,结合之于己无始之位,如有形之肉躯结合无形之灵魂焉。夫灵魂及肉躯相合,即所谓人者乃成矣。于是各体之称互为相通,而共归于斯人也。以其形身分而言之,则能饥能渴,能老能死。以其神灵分而言之,则不饥不渴,不老不死。以其形神合为一人而言之,则不饥不渴者,乃渴乃饥;不老不死者,乃老乃死。盖饥渴者斯人而已,老死者斯人而已矣。今论天主降生亦然,夫人之性灵魂及肉躯与第二位天主子者相合,即所谓人而天主者耶稣乃成矣。于是各性之称亦互相通,而共归于斯天主而人耶稣也。以其人性分而言之,则有始而孕,受伤而死,死而复活,复活而升天。以天主子者之性分而言之,则为无始而不能孕,为天主而不能死,无所不在而不能或降或升。以两性为一,耶稣合而言之,则无始者有始;常生常活者,乃死乃复活;无所不在者,乃降孕乃升天。盖降生受死者,斯耶稣而已;复活升天者,斯耶稣而已矣。略达乎此昭然之理,则超性之奥道,亦思过半矣。降生救世之事,大显天主仁爱之至。故《圣经》不曰因三位共降孕,而独曰因第三位天主圣神者降孕。如化成天地之事,大显天主全能之极,故《圣经》不曰,三位共化成天地,而独曰第一位天主父者化成天地焉。耶稣之宝躯,既为玛利亚之所生,则玛利亚不独为人之母也,且亦为天主之母无可疑矣。盖凡父母之于己子也,虽独生其形躯,而于生其灵魂不与焉。未尝曰,父母生斯形躯,乃直曰,父母生斯人也。圣母玛利亚亦然。虽独生耶稣之肉躯,而于生其灵魂及天主第二位并不与焉,亦不但曰圣母生斯肉躯,乃直曰圣母生斯人而天主耶稣也。天主耶稣,既因第三位天主圣神者降孕,与非由人道而生昭然矣。生之先,生之后,必不损圣母之童身。昔大贤曰,若天主取人之形,其母必为童身;若童身之女生子,其子必为天主。真哉言也!

李举人看完了三节,不觉惊讶道,这道理古怪。夫上帝主宰,惟一至尊,何以他神体内,却有三位,又同体同性,位虽列而体不分哩?且一体中之第二位,又降孕于童女,实本第三位圣神之功,故不由人道,而生一救世之天主,这又神奇了。细想了一会,将书携起出书房来,走到一竹林内,坐在一块太湖石上,将书摊开又看;只见上面写着:

第四节:我信其受难,于般雀比剌多居官时,被钉十字架(至辱之刑莫辱于此),死而乃瘗。

耶稣受难之故,其于圣教诸书详矣。般雀比剌多者,非儒德亚国人,乃罗玛外国官也。盖耶稣为赎天下万民而甘心受难,故本国及外方之人无不害之者也。被针十字架云者,耶稣不但为人,且亦为天主,故致其宝命之际,其圣躯被钉,其圣魂受难。而凡为苦难者,其于天主之性,万不可得而近也。然因人性结合于天主第二位者,则不独曰斯肉身受苦,斯灵魂受难。然直曰其人而天主者耶稣被钉十字架。死而乃瘗云者,耶稣之灵魂离肉身,故曰死。然肉身及灵魂仍旧于天主第二位者缔结,而未尝离之,故其人受死,可谓天主受死;其人之肉身葬,亦可谓天主葬。故《圣经》曰:“死而乃瘗。”

第五节:我信其降地狱,第三日自死者中复活。

此经所谓地狱者,非永苦之处也,乃是古圣贤之灵所居之地也。耶稣之神魂欲降于厥所,以救夫圣贤之灵,解其桎梏,令之出幽冥。并合其原躯,而不救之者复生焉。地狱者,神灵魂而已;知瘗于墓者,形躯而已。今圣经指耶稣而曰其乃瘗,其降地狱者,此理于上第三第四节已详矣。曰其复活,曰其升天,曰其来审判者,亦皆此理而已矣。

第六节:我信其升天,坐于全能者天主罢德肋之右。

坐于天主父者之右云者,非谓天主有形可象也。盖曰耶稣升天而与天主父者为同等,尊荣安逸均平,而无上下是也。天主子者之人性,甘心自降而及十字架之刑。今天主父者达之在万神之上,坐至尊之位,而王于帝廷,乃永远无疆矣。故曰坐于全能者之右。

第七节:我信其日后,从彼而来,审判生死者。

天主耶稣之日有二:一为降生而来,救赎万民之罪;一为从天主而来,审判万民之功。降生之日,自原祖亚当方命而下,人类望之;审判之日,自再祖耶稣致命以来,人类俟之。无一人不为耶稣之所赎,无一人不为耶稣之所审也。万民之中,凡系耶稣为善人,凡离耶稣为恶人。善者耶稣来之,恶者耶稣去之。来之者,升天堂,合于天主,长生而永乐;去之者,下地狱,离于天主,长死而永苦,此之谓审判,来去二字而已。

李举人看到此节,不觉又惊又讶,高呼道:“这越发奇了!想天主生人,其思已大。乃因人罪滔天,便以身为民赎罪,而且于受难何也?既死又入地狱,携古往多少圣贤,同他复活而升天;过后又要来审判,这真正古怪。司马兄呀,我也不晓得你是怎么明白这些事。”

李举人正在狐疑,只见石边花竹影动,走出一个童儿,送茶来说道:“我家老爷拜客去了,太太叫我送茶与李老爷吃。”

李子将茶一饮而尽,便把这几段经,口中笑着乱念。这童儿听见经言,便双膝跪下拊心念耶稣玛利亚。李举人看见,即问他:“你为何这样又是古董了?”

童儿道:“天主耶稣为我们受难,我家老爷念这经,有几转哭起来,所以我们都是伤心。”

李举人道:“这样事难信。”

童儿道:“老爷你不信,就不要念他。”说毕就抓起来,拿着茶杯飞跑去了。正是一言逆耳,中心不平。奚屑辨之,门外之人。

李举人道:“真正古怪。”

且看后讲些何事,遂看上面写着:

第八节:我信斯彼利多三多。

天主第三位了。《圣经》记第一第二位毕,于此记第三位曰,我信圣神,乃信其为父者及子者互相爱彼此所发活活之情,与父者及子者同等,可敬可爱之天主是也。古先知圣人,所以录《圣经》,而预指救世者,其恩也;后世所以致命为耶稣者,其恩也;圣教所以行于万邦,人心所以再陶,异端所以尽灭者,皆其恩也;自今以后,我等所以弃邪归正,所以爱慕天主,所以谨守十诫者,又其恩也。盖圣神寓于人之灵魂,以为嘉宾,以为善师,以为良医;引之导之,谏之慰之,清涤其污,灌溉其枯,炙治其病,圣训可信,洪赐可望,至爱可爱。呜呼!在教外者,皆未得之,则其可人也;在教中而失之者,又何人也,犯大罪即失之,可不慎哉!

第九节:我信有圣而公厄格勒西亚(译言圣教会也),诸圣相通功。

天主耶稣在世传教三年,选十二圣,谓之宗徒,择十二贤,谓之弟子,其外信耶稣者众人,谓之新民。此乃当时之圣教会,在儒德亚,而未溢于天下万方者也。天主耶稣,复活而将升天,命伯多禄代其位,命宗徒及弟子往训万民,自是至今不绝。圣教皇者,居伯多禄之位,而为宗牧;主教者,居宗徒之位,而为大牧;主祭者,居弟子之位,而为小牧;奉教者,居新民之位,而为耶稣之羊者也。圣教会有大疑,圣教皇及主教者同察其事而定之,得天主圣神庇佑,而不能断错。是故异端不能久害人,而真道不能失传焉。今欲知教会之圣,则观其首,观其师,观其道,观其诫。会首者非他,乃天主耶稣是也。而所谓教皇者,代耶稣之位而已。会师者又非他,乃天主圣神是也。而凡诲助我作善者,其循天主圣神之迪而已。会道者,至真而无伪,至广而无所遗也。会诫者,无善不示,无恶不禁也。谓之圣会者,不亦宜乎。凡在圣会者,皆为天主之义子,皆结合于耶稣,皆作圣神之徒,日悔其过,日积其善,全信天主之道,坚守天主之诫。望子世福,而望于长生;不爱下物,而爱天主在万物之上。此谓之贤,此谓之圣。天主教会,圣而公,无私无偏,惟一而已者也。至公故至一,其元首者,惟一耶稣,所钦崇者,惟一真主,所信之道理惟一,所传之圣洗惟一,所献之大祭惟一,所望之真福,惟一而已矣。在会之邦,千万而为一身;奉教之人,无数而为一心。国有大小文之等,人有贫富愚知之异,而公会并包之,不遗小以就大,不弃愚以近知。可比之于日,所照之方多矣,而其光一也。圣而公会之人,所在有上中下三处:上为天堂,中为世界,下为炼狱。在上者得胜而乐,在中者交攻而惧,在下者辛苦而忍,三所之众皆兄弟也,相亲相助相通。在天堂者得其暂功之永赏,在炼狱者,受其余罪之暂罚,惟在世界者又能立功,又能获罪。是故下者望于中,而中者仰于上。在天之圣,助佑世人,使之通战而不大败;在世之人,辅助下灵,使其苦尽而得升天。故《圣经》曰:“诸圣相通功。”

李举人看了这个几节,又猜疑道,若果有这圣神宠爱如此,教会之通功如此,圣洗涤罪又如此,这便是纯全美善之教也,但怕未必这等。于是将书一揭,见后面还有三端,便捏着书,起身漫腾腾的猜想。

不觉信步走到南边,见一所草堂,甚是幽雅,里面玫瑰花账,罩着天主圣像,摆列香花灯水,极其庄严。李子进去看来,只见台侧跪着一女孩儿,头挽双丫,在咿唔念经。见有人来,就起身去要走。

李举人即问道:“小姑你是那家,在此做什么?”

女孩道:“我是间壁陈家,我爹妈都是恭敬天主的。今日我妈叫我送花来供养圣母,故在此念经。”

李子道:“念的是什么经?”

女孩道:“是信经。”

李子道:“我与你果子吃,不要念他罢。”

女该道:“你的果子养不得我的灵魂,念经到是好的。”

李子道:“你念错了。”

女孩道:“我父亲是秀才,司马公老爷是进士,他们不会错,你倒错了。”一面说,一面走。正是先已达嗔,此复被叱,岂无故哉,还须自绎。

李举人大笑道:“真正奇事,难道说的圣神宠爱就是真的么。”

且看在未尾三节何如,遂倚着栏杆而看,只见上面写着:

第十节:我信罪之赦。

凡明道理而入圣教者,始有赦罪之门,始有行善之根,有长生之处,三者备而君子之心所愿满矣。人生皆染原罪之污,而圣教有圣洗之礼以涤之;人长或有本身之罪,而圣教亦有大礼以赦之,故曰我信罪之赦。

第十一节:我信肉身之复活。

功罪之故,由人而出,所以赏罚之实,人也必受之。或纯神或独形,非人也,神与形相结合,而人之性备矣。是故人思作善立功者,大约神倡而形随,所谓神其性是也;凡欲为恶犯罪者,大抵形感而神应,所谓形其性是也。若然者,则神与形必宜受赏,形与神必宜受罚,故曰我信肉身之复活。善人之肉身复活,以入于帝廷;恶人之肉身复活以沦于灭宅,而善恶之报不爽矣。

第十二节:我信长生。亚孟(译言真实无谬也,一曰是吾心所愿也)。

长生云者,非九丹仙药妄术之谓也,惟神与形复相合,而再不相离。或交上而长乐,或交下而长苦,此乃所当信之长生也。吾人之尸在墓,如五谷之种在坏焉,先朽而后达,先死而后活,先浊且毕后清且尊;先与禽兽小异,后与天神仿佛;先忍暂时之苦难,后满无疆之福乐,此为善人之长生也。恶人反之,鸣呼儆哉!

信经直解终

李举人看完想道,天赏天罚及于形神,却水是永远的,必是如此才见主宰权衡公道,这不算古怪,但不知何所见得如此。遂半疑离了草堂,仍旧走入书房,将书放下道,待我候司马公进来,细细问他一番。正是:

浅浅深深参不透

还应斟酌叩高明

不知李举人问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究真诠古经多秘寓,述灵迹大道见躬行。于事定求真有据,固为明哲肝肠,须知大事不寻常。六经深隐处,玄论应我藏。灵迹般般皆目睹,及门始敢宣扬。圣恩如日志扶桑,光临西极后,今乃照吾邦。(右调临江仙)

话说司马公回家就到书房,李举人手中捻着《信经直解》说道:“这书果然妙,若实有这样事,人心的病便治了,人心的愿便满了。但我自己商量,这样事西圣既列之于经,一定是有的,却又疑虑,恐怕没有。若果有的,我实不得不从,若或没有,却又去信他,岂不是走错了路,到获罪于天么?”

司马公道:“李兄还是要知,还是要信?何谓之知,何谓之信?或是亲眼看见明白,或是心里穷究到底,然后你服,这个叫做知;或是亲耳听见什么话,是书上遇着什么事,然后你服,这叫做信。”

李子道:“然有可信的,也有不可信的。譬如风水、算命、择日、看地、相面、轮回等,无数的谬妄,是人常说的,若信他就是乱信。人说西洋离中国甚远,仲尼原生在山东,世上富贵不可求,信这些就是不错。盖先头的话没些把柄,故信他叫做乱信;后头的话大有凭据,故信他叫做实信。信是信,知是知,我不求明知一根草怎的发生,没人能穷其所以然,上帝的妙性深微玄奥,人怎么穷究得来。这本书是信经,不是知经,司马公的解也够了,只是我求实信,死也不肯乱信。”

司马公道:“莫非小弟就是乱信没把柄的话不成?”

李光谢罪道:“小弟岂敢说仁兄没凭据,只因思慕真道,谅仁兄不拒商榷,故如此说。惟求仁兄垂教。”

司马公道:“弟所谓实信,其有上下二等。信人的实话是下等,信天主的微言是上等。人皆有限,或自家认错,或故意哄我,故常有些可疑。天主全知,必不自错;天主至善,必不哄人,故没些子可疑了。且圣教的道理,非是人杜撰出的话头,都是天主耶稣亲口讲的明言。”

李子道:“如此可知是好,只是我寻实证使耶稣果是天主,怎么我中国古经,不先把个影儿,令我们较其实而不疑?”

司马公道:“天主耶稣的事,我中国古书载得其迹固好,不载亦无伤。倘中国无书,道天主耶稣的事就不能得其微?信经中的人事不是因偶或藏于中国古书内,就信他是极真要的道理,是因这个道理极是极真又是十分要紧的,就敢说书越古越奥,大事豫迹必定越多藏在里头。只是我们中国人,家想不得到那里去,经道失传,字学不行,寓言难达,又未闻天主降生妙道,就看这些古书,也遇他不着。若先晓得圣教中许多大事,后来虚心实意将中国古经古传细心合参,那时我不怕你说没有。譬如书之最古最奥者莫奥莫古于《易》,大《易》中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却象个什么。凡学易者,就满口说都是象圣人。前朝徐寒泉作《易》,或其中明云:‘易者,无形之圣人,圣人者,有形之易。’诸儒也无不说乾坤就是易,乾坤就是圣人。若这个圣人,还不是降生的天主,《易经》的妙文,总不可解矣;若这个圣人,又是人又是天主,圣三上帝所许将来的救世者,一定是他无疑了。故《中庸》曰:‘大哉人之道,待其人而后行。’”

李举人拍手大喜道:“仁兄这一番话,顿开弟之茅塞矣。适才所言,很有大证据。我想元祖犯罪后,天主既许了他一个救世者来,他夫妻二人自然望他。既望他,自然把这个事和子孙说了明白,这个子孙自然藏他于书契中,以防口传有失,所以书越古,这大事的迹,越藏得多在里头。仁兄这句话,小弟很服。”

司马公道:“李先生醇儒也,善人也,上士也,所以闻道就勤而信之。然如今下士甚多,群犬吠声,我懒和他淘气。是以但说救世者的事,若中国古典有便好,也是我们中国人的造化;若没便罢,天主圣教,也不必区区求徵于此。”

李光道:“这请暂放着,另有实据愿闻其详。”

司马公道:“儒教信孔子的言,怎么晓得是孔子说的。”

李子道:“昔孔子殁,未有多时,门人记孔子格言,笔之于书,谓之鲁论。”

司马公道:“耶稣弟子也然,记着耶稣大训,集为《圣经》(见《天主降生言行纪略》)。今按此《圣经》,耶稣常说我就是天主的子,与我天主父者同等。耶稣要医人的肉身,先医人的灵魂。明说某人,我赦你罪。那地方人多有怪他,说他是天主的大罪人。”

李子道:“也怪得不错。盖赦罪的大权,除非是天主,人实不能有的。”

司马公道:“耶稣若果是天主的罪人,则天主的全能,千万不得在耶稣手里。今耶稣要开胎瞽的眼,即刻便开。耶稣吩咐邪神避去,不许害人,邪神即时逃遁。有人名辣杂禄,死了四日,他的肉身埋在土里已经朽烂,耶稣命他出坟墓起来,辣杂禄听命,当众人面前就复活起来了。世间人的私衷秘念,兼自主的事,唯全知天主,为能先晓得,今耶稣也有这个大知。先和弟子们明说:‘你们中间有一人将要卖我,这夜里你们一个个都要弃我逃走了,伯多禄(人的名字就是耶稣弟子头一)鸡未鸣时,你再三说不认得我,连自己将来的事,耶稣也先都说过,说:‘我不久就落恶人的手,受百般凌辱,百般苦难,被钉十字架而死,第三日我自会复活,必来见你们众人。我升天后,必要使圣神降临于你们,加你们力量,以敷布我的名于天下万邦。’”

李子道:“后来究竟如何?”

司马公道:“后来这些事果然一一都验了。圣神降临后,耶稣弟子十二人分行东西南北传教去了。这十二人本来无钱财,无势力,无甚计较,无大口才,皆朴素老实。只把钉十字架的耶稣劝万方民钦崇他,认他是生天生地生万物真主。依他们说,今世的富贵逸乐人所欲的,都不要管;今世贫贱死苦人所怕的,且还要受。今日奉教,明日致命,也不顾惜。那时天下人有如狼虎,从耶稣的真若羔羊,你想羊在群虎中间,那有不被噬的道理。不知却因耶稣全能默为护庇,故不是羊被虎噬,到是虎化为羊了。”

李子道:“有这奇事,就是孟子所云:‘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若说四方的众人都被那几个人哄了,决无此理,又说不得这几个人自己错信了。盖这个道理或是他十二人一同先定了,或是没有定。说没有定,十二人就该有十二样说;若果然先定了,就全全必是真的。盖有一毫不真在其间,那十二人必定怀疑,心里若疑,道理就不能定,说是乱定的。则临万苦,近凶死的时节,必也吐出实情来。”

司马公道:“仁兄此论极是。耶稣在世每每说死后必会复活,今或是果然复活了,或是没有复活。若没有复活,这十二人明明晓得耶稣哄了他。于是莫说十二人不敢说耶稣复活,就有一个大胆说起,也是枉然,盖同辈中都道他是胡说。今十二人,一口一词,说耶稣复活了,说四十日内亲眼见了多回,亲手摸过他的伤痕几次,且说耶稣曾现见于五百多人之前,若这事非真实的,不徒不敢说,就想也不能想起来。又十二人所传的道理,归于两端:第一、天地万物真主,虽是至一非二,却包含三位;第二、钉十字架耶稣虽是个人,却是天主的子,与天主父者同等。使这两端不是真的,天主肯用自己的全能,以证此谬说乎?”

李子道:“理当然矣。”

司马公道:“今请老兄且听我说。耶稣复活升天后,第五十日圣神降临。那日伯多禄等得了天主大恩,理直气壮,挺身出来,在一万多人中间,高声说道:‘仁兄们,耶稣甘心受死,第三日复活,明现身于我等好几次。我等一百余人,又亲目看见他升天。仁兄们,大家必当认得耶稣是天主子,方可蒙赦罪之恩,才可有升天之望。’那一万多人,不是一个地方生的,是天下各国来的人,言语有几十样,大不相同。伯多禄但说本地的话,这许多人,又各各听得是自己的系谈,谈都懂得,面面相觑道:‘奇哉,奇哉!这几个讲话的皆是加理勒亚(地名)人,怎生你我听得却是本国的言语(明朝末耶稣会士沙勿略圣人在小西洋日本等处传教天主也把与他这大能)?’又一日伯多禄大街上走,各样的病人,置在两傍,待伯多禄的影子到了个病人身上,那一街的病人都全好了(这样全能的明迹,圣教内甚多,至今不绝,难以尽述)。伯多禄传的道理若非是真的,天主肯用全能如此以证之也哉?”

李举人道:“仁兄之论果妙。但这许多奇迹,都是西洋的古事,我不晓得西洋话,不能读西洋书,那些事的真假,我也难定。”

司马公道:“李兄有所未知,这十二位宗徒,原来不是于大西洋生的,皆是儒德亚国人。伯多禄等往西到欧罗巴(大西洋一大洲名),就如自今大西洋人往东到我中国一般。李兄的意思,必要先晓得大西洋话,读大西洋书,方才肯信。那时大西洋诸儒,也当如李兄,必要先晓得儒德亚话,读儒德亚书,方才肯信。却为什么缘故,大西洋儒者没有这样推法?是因明晓得,是推却不得的。盖伯多禄等所传的事,不是黑夜里造的,不是无人看见的,所以狐疑不得。譬如耶稣教导世人三年,屡显全能之迹无数。这都是儒德亚通国之人,亲眼看过的事,不然伯多禄安敢把之事与众人满街说起来?强如你我两个人商量了五十日,然后去南昌府,满街和众人说,那姓某的在这里教训你们,命瞽者见,聋者听,跛者行,死者活,你们杀死了他,却如今复生了,我两个人是见证。李兄你想一想,除非我们疯癞了,敢去这等说。若弃命去说,南昌一城的人,那一个不嗔是说梦话?且那时儒德亚京师,大过南昌,人山人海,圣神降临那一日,众人听伯多禄讲,不但没一个听说无此事,就是信从的得了三千人。过了几日,伯多禄再讲,奉教领洗的又得了五千人。这样事是真是假,大西洋人查一查容易不过。其余的事,都是一般。故大西洋人,不用读儒德恶国书,方信以为然也。如今大西洋先生在我中国,他说的事也都是这般,他哄不得我,我疑不得他。”

李子道:“怎么疑不得?”

司马公道:“辟如说大西洋列国,一千几百年前都是奉事各样的邪神。又说伯多禄、保禄两个圣人,自儒德亚来到罗玛(府名,那时西土宗王的京师,如今圣教皇居兹),传天主耶稣。又说从那时以来,三百余年间,各处为耶稣尽忠致命的,百万人还不止。又说你杀一个,我得一百;你杀十个,我得一千。为天主耶稣致命者,就是奉教的种子,一个落地而烂,有一百个生出来。又说孔士当定大主,奉了圣教拜了耶稣,诸邪神的淫祀,一概都灭了,魔庙变为圣堂。那些菩萨、金铸的为钱,木雕的作柴,泥捏的归土。”

李光道:“这也是西洋事。”

司马公道:“莫非要西洋人说东洋事不成?若这几件事是可疑,就有个大西洋,也不可不疑,连我这边的事,唐、宋、元、明四朝有无,我也不敢辨了。李兄,圣教的道理,便是如日头的光一般,生于彼而及于此,先照儒德亚,次照大西洋,当下照我中国。明目喜之,昧目畏之。”

李子道:“目若不明。何由明之?”

司马公道:“一面要尽自己的力量,一面要求天主补助人力所不及。”

李子道:“仁兄,弟见识短浅,我却也是很愿天主教是真的,巴不得是,又恐怕不是,却是奈何?”

司马公道:“我看兄就像人要走路一般,目前有两条路,未知那一条是正,那一条是曲,只是要走得正路,看这一条好些,恐怕是他,又恐怕不是他,如之奈何?”

李子道:“如此就不走。”

司马公道:“你若不走,就是走错了。”

李子道:“怎么说。”

司马公道:“天主吩咐你走,你也不走,岂有更错走于此?若耶稣是救世主,天主必要你从耶稣;若耶稣不是救世主,天主必要你远耶稣。你如今只管说恐怕是,恐怕不是;又不远,又不从,此非背大主明命而何?故说你不走,就是大走错了也(此论甚明,不可不察)。”

李光道:“连儒德亚那里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不信的多。信的少,难怪我也未信。”

司马公道:“世人不去察这样事,又不求天主照其心,所以世人信的少,不信的多。凡迷于世俗者,他的心或图取功名,或贪积财物,或沉溺邪情。这等人,古今不计其数,要他反其旧习,绝其私爱,实心实意想圣教的关系,恳求天主的默佑,岂可得乎?这般醉生梦死的人,日后在天主台前,辞说小人没有奉圣教,因为昏迷于世俗,难道就罢了不成?”

李举人道:“就是小弟,若一心一意,恳求上帝解我的疑,开我的心,赐我信德,上帝也允不允?”

司马公道:“天主既是我们的大父母,耶稣反致其宝命为我们,有人诚主求他一件十分好的十分要紧的事,如信、望、爱诸德,断然没有个不听不允之理。小弟又知仁兄的好心肠,不要一个月,你的疑,包管全化了。自今小弟拿几部书与你带去,这两卷是《天主降生言行纪略》,原为耶稣圣弟子所录,艾先生翻译西文,使我中国能知其要。那一卷是《轻世金书》,圣经外就是他好,是阳先生所译。这两本《真道自证》,是沙先生所述,亦是发明天主耶稣的事。”

李光道:“温古兄,你以先是我好朋友,以后就是我的明师了。”

司马公道:“不敢。仁兄你这一个月的工夫,有三件事要你做:第一、诚心痛悔一生的罪过,定心不敢复犯;第二求天主保佑开你的心,加你圣宠,使知耶稣;第三、用心读这三部书。说毕家人请用午膳,食毕,李举人袖书辞回,正是:

生死关头棋一着

踌躇满志在今朝

毕竟不知如何天主启迪他,俾儒交信,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妹劝姐魔女回头向正,儒交信春光天悟皈心,误向旃檀求谛。兹幸同胞,破我三生昧,正路明明今果是。胸中恼恨当初气,只道儒宗为极至。细番天人,始晓多遗弃。儒信相交才大备,死生方了真关系。(右调蝶恋花)

话说李举人回家,一路想着昨夜梦中耶稣,不料就是天主降生的名号。又想司马进士许多妙论,一定要依他痛悔、祈求、看书三件事。傍晚到了家,踌躇了一夜,这也是天主恩典,开明他的心,拿定了主意。老早扒起来,将墨磨得浓的,提笔拂纸,写上“皇天上帝”四个大字,安在内庭正位。先人先师的牌位,另放别处。然后把土木的佛像,打得粉碎。正是慈眼弥陀,怒目金刚,同遭此劫,弄个精光。

原来李举人的妻子吴氏,即如司马夫人信佛还加一倍,却是百伶百俐,莫说女红针指,就是敲棋点陆,也都晓得,字也认得多,平话书也看得过,只是一桩,嘴头子最快,是个红粉中辩士。李举人没奈何得他,也凭他供佛念经。

这吴氏在镜台前梳洗既毕,出来正要烧香,总然看见这些菩萨,都丢在地下,有打掉了头的,有弄断了脚的,七零八落,满地都是。

吴氏惊得面如土色,呆了半响,乃大嚷叫起来道:“你这天杀的,敢是遇了邪,疯癫了不成,为什么把我的一堂佛菩萨,打得稀烂,这个了得么?”

举人有心要劝化妻子,见吴氏发怒,反和颜悦色道:“姐姐你女人家,不晓得这些木头佛菩萨,只好做饭,你去拜他,没一点意思。”

吴氏一发大骂道:“你这阿鼻地狱坐的,你未曾读过佛书,那里晓得有意思没意思?”

举人道:“我到不消读得他。孔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我们儒教的人,读孔圣人的书就够了。”

吴氏道:“呸!我若害起病来,有那孔圣人保佑我来不来?”

举人道:“姐姐你还不知儒教的好处。吾儒恭敬孔子,不是望他保佑。便是祖宗,也不求他什么,只慎终追远,事死如事生就是。”

吴氏道:“你发谵语!我问你没有了菩萨,孔子祖宗都不灵,到底叫我求得那个?”

举人道:“你这句话到有理。你问求得那个,有皇上帝,至尊无对,是万民的大父母,你有什么事,真心求他,许愿行香,才是正理。你不求上帝,只望菩萨,大获罪于天,万万不可也。”

吴氏道:“你这书呆子,只怕往日在鼓里睡,既有个皇天上帝,你如何早不说?我二十多年,在这里供养佛爷,祈求观音,你二十年也不做句声,你也同我拜了菩萨多少次,就是你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举人道:“这个说得是,我真正错了。那一个人一生无过,但能悔过,斯无过矣。我先前是胡涂,如今明白了,所以立了这皇天上帝的牌位,你的心与我的心方有所依,我和你日日同拜同求就是了。”

吴氏忍不住大叫道:“我不管你的许多唠叨,你好好去,替我请新的菩萨来便罢;不然就七日八夜,也不得了的。”

李举人恼起来,指着吴氏骂道:“你这贱人,我好意教训你,你不听好话,到这等放刁,家有家主,难道只由得你不成,叫你好好的罢。”

这吴氏听了,气得嚎啕大哭道:“你杀了我也罢。你把我一堂香火打得粉碎,还不许我开口说一声,我还活在这世上做什么?”

哭了又骂,骂了又哭。李举人没法,只得出门,信步走走。回来又是拌嘴,一个好歹要菩萨,一个生死也不肯,一个絮絮聒聒的埋怨不绝,一个恼恼恨恨的心下不平,夫妻两个吵了几日。

那三件工夫,李光那得闲去做,好不纳闷,想个主意,莫若去见温古,和他商议一个长策,回来再处。算计已定,就走往司马公庭上。司马公看他面色青黄,恼怒之气未散,忙问其故。李光把家中的事情说了一遍。

司马公道:“这是常事,仁兄不足介怀。今日尊嫂十分信菩萨,明日就是十分事耶稣。天主的意思,把仁兄试一试,磨一磨,要你把入圣教大恩,不要看得轻,信、望、爱三德,不是个容易得的。李兄但放心宽意,住在这里两三日,一来省得老兄受尊嫂的气,二来嫂子自家也好想个道理。”

这李光心里又怕听妻子的絮聒,又喜闻耶稣的妙道,因谢司马公道:“感兄厚意,只是取扰不当。”

司马公道:“朋友至情,何须过谦。”

李光于是连住了四五日,在司马家学习耶稣的道理不题。却说他的妻子吴氏,见那些佛菩萨断首拆脚,看相不得,恼了又哭,哭了又恼,又管着气。

原来这吴氏有个亲妹在城外住,嫁了个秀才姓陈,是奉圣教的人。这妹子却是好明白、好热心的女子,一心爱敬天主,虔诚奉事圣母,求他做主保,望他转求耶稣照顾一家人,不得错迷于世俗,宁死不敢去犯罪。那一日也是天主的意思,这妹子到李家看姐姐,见他两眼赤肿,神榈上的菩萨都不见了,便知有故。

吴氏指着神龛道:“这好事,却是你姐夫做的,你少不得欢喜。”

妹子道:“姐姐不快活,小妹怎得欢喜?”

李娘子道:“说起来可恼,他前日不知逢着什么鬼,把我供养的一堂菩萨打得稀烂,这两日又不知撞往那里去了。我意要请妹妹过来,谁想妹妹自己来也,真是天从人愿。”

陈娘子道:“姐姐休怪我说,这就是你的大造化。愚妹几次相劝姐姐弃邪归正,姐姐只是不肯听,你如今心下却怎的?”

李娘子道:“我不怎的。”

陈娘子道:“好姐姐,你不知怎的,小妹到晓得了。我原是个大罪人,天主台前,无一些功劳,但一心向天主。自奉了圣教,今有十来年,没一日不求圣母为我的姐姐,目今看打碎了这些菩萨,必不是姐夫自家的意思,分明是圣母玛利亚看我诚心祈求,去了你这个祸根,要你我两姐妹在世上走正路,积善立功,身后在天堂,同享无穷的福乐。”

李娘子道:“拜菩萨的多,拜天主的却少。”

陈娘子道:“姐姐,我们人在世,就如走路一般,只要路是真的,引得我们到好所在,管什么走的多走的少。若论真假起来,你去扣佛门,假的都有,真的一点也无。菩萨的来历荒唐,僧尼的言词诡异,烧纸钱,破地狱,轮回脱生,那可笑的事,姐姐听明人,不待愚妹说,自然知道都是假的。这些和尚姑姑,无真道可勉,自家行善,所以不守本分的甚多。如今你若到天主圣门,真的都有,假的一毫也无。”

李娘子道:“相公只要我从他的儒教怎么的?”

陈娘子道:“儒教的说原好,只是还不全。儒教的经指引我们学圣人,然儒教的人,不晓得这个圣人是谁,不知道这个圣人来未曾来。孔子待这个圣人,所以说不得孔子就是他。凡得儒教只是一半不免。”

李娘子道:“贤妹你怎么会说这些事?”

陈娘子道:“小妹看天主的道理在心,这个道理,也是真,也是全。所以天主教外,那个是假的,那个是不全的,小妹都分说得来。姐姐你想一想,为什么中国人肯信佛,为什么儒灭不得佛,为什么读书的人十个有九个拜佛,无别缘故,就是儒教所无,佛教却似有的。佛教虽是梦中说梦,却不妨事;佛虽假却似全,所以人不就儒而就佛。”

李娘子道:“那里去寻个又真又全的?”

陈娘子道:“要真要全的,只有我天主圣教,所以又能灭佛,又能补儒。天主圣教,以耶稣为宗,耶稣不是单单一个人,如释迦如老君如孔子一般,耶稣又是圣人,又是天主。因为是个人,故能苦受难;因为是天主,故能以其苦难救赎天下万民,所以耶稣是天下万民的真主。耶稣以下,有玛利亚为主保,有圣人圣女无数。我们效法他的德行,他肯求天主为我们,各人有护守天神,奉了圣教又有本名圣人,有好圣像圣珠圣水经本都有,早晚祈求天主,恭敬圣母,省察言行,痛悔罪过,年年几次作神功。姐姐,圣教的妙事,愚妹实说不尽。”

李娘子道:“只怕丈夫不许我奉圣教。”

陈娘子道:“不怕。姐夫是个明理的好人,你要菩萨,难怪他不肯把给你,你没道理与他听。圣教不是那样。况姐夫和司马老爷是心腹的朋友,如今司马老爷奉了圣教,小妹在这里劝姐姐,一定司马老爷越发劝姐夫。前日打烂了菩萨,必竟有些意思在里头,姐姐可望不可怕。今我回去罢,再来看你。”

李娘子那里肯放,说道:“贤妹你去不得,愚姐当真要奉教,贤妹看圣母份上,不要去,住着几日,教导我一教导,方知你是爱我的了。”

陈娘子满心欢喜住了,每日与李娘子讲说圣教的道理,把个李娘子讲得彻底明白。正是听说一夜话,胜读十年书。

到第四日才把这些菩萨烧了,辞了姐姐去,不在话下。且说李举人住司马慎家里,明领教到夜,夜思道到明。一日早饭后,司马公和他说道,李史你今日好好回去,尊嫂自有回心,休要错了机会。把之本书悄悄与他看。李举人未知温古的意,只得作辞而去。

吴氏听得丈夫回来,把那前日的恶气儿都丢在云外去了,却将出好气儿来,迎着丈夫说道:“相公,前日我不知道理,冲撞了你,难道你认真,便恼了我不成,怎么这好几日不见你?只今有一事,要向相公说,不知相公喜欢不喜欢?”

李举人道:“什么事?”

吴氏道:“这些菩萨,我如今都不要了,但求相公,许我奉天主圣教则个。”

李光听了妻子这句话,不觉喜得心花顿开,以手加额大喜道:“娘子,这个意思是从那里来的?却是奇了!”

吴氏道:“你坐下等我说与你听。你不在家,妹子来看我,见我的菩萨打烂,他就把天主教的道理来劝我。不知怎么的,他说的话入我耳朵,就如有人刻在我心里一般,我见都是真的,又都是可爱的,意要从他入教,只怕你不依。妹子又安慰我,说司马老爷必定会劝你奉教。”

李举人听了这个缘故,所谓正中下怀,欣然将司马慎多少好处,怎的叫我回家,说你等我,连半个月先梦中怎么听见,他再三叮咛记得耶稣,细细述了一遍。

吴氏又惊又喜,二人心投意合,你问我答,终日不是讲圣教的好,便是览圣教的书。《耶稣言行》一部,李娘子还懂得,《轻世金书》文奥了些,李举人把司马公新送的书出来看,就是《天神会课》,和妻子说道:“你只读这一本,却是容易看。司马老爷叫我把凡书与你,闻得你这般用心,好不欢喜,我且要去和他说,今晚就回。”

吴氏道:“你和司马老爷就是两个好朋友,我明白也去拜司马太太,和他往来也好。”

李举人许了,就出门而去。

司马公得了这好新闻,果然大喜道:“仁兄,天主爱你也不少,既是如此,待明日□下请嫂子过来,女人家相劝相信,比我们诲他更切更急。”

李光道:“贱内也巴不得见尊嫂,不消请得他,不如先亲来相拜罢。”

司马公道:“都好。圣教的实爱,不在这世俗虚交。”

李光欢喜应诺回家。

次日李娘子打了小轿,往拜司马奶奶去了,李光在家看书祈祷不题。且说司马奶奶和李娘子虽是初会,却如相熟的旧人一般,我知你心,你会我意,你爱我敬,说了一日的话。奶奶舍不得他去,着实拉住他,不肯放。两家都有意,要领洗入教,但这县里府里,没有天主堂,却是无法。

这吴氏向司马奶奶附耳低低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奶奶你说可好不好?奴家包管肯来。”

司马奶奶欢喜道:“老身这里也是那样行。”

二人主意定了,明日李娘子谢过奶奶上轿回家去了。李光这两日,一头深想耶稣言行,一头着实祈求天主圣宠,书看一分,心开三分,浑家回来,就和他说道:“我一生一世,读了儒教多少书,那里有这般好力量。”《中庸》说:“惟圣人为能化”,我如今才懂得了。耶稣全化了我的心,可见耶稣就是中庸所俟的圣人了。”

吴氏道:“我也是如此,一生拜了多少菩萨,那里有个实心行善?目今我一心向德,可见菩萨是害人的邪魔,耶稣是救人的真主了。”

李举人读完了《降生纪略》,也不去看别书,就定心要奉教,然甚时领洗,尚无定局。

一日同妻子商量,这吴氏着意道:“常言说得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我两人,今受了天主的恩也多。恩越大,责愈重,你我还不领洗,便待何时?不要说来年来月,就是朝也难以保暮,我们尽自己的本分,天主自然管我们。你可行而不行,天主未必等得你。大哥你且依我,明日清早,该你去求司马老爷和你上省,你领了洗。还有一件极要的事,就是该你央烦西洋老爷到这里来,我也领了洗,方才心满意足了。”

李光道:“我上省去,果是容易;司马公同我走走,还不打紧;只是西洋老爷,怎肯替你受这番辛苦,我也怎好和你说这个话?”

吴氏道:“相公你休要怕,我妹子不会哄人。他说西洋老爷丢了本地,离了本家,飘过大海,冒万险,吃万苦,却是为何,总为敬天主爱人,善扬耶稣的圣名,为救我们的灵魂。大哥你怕他辛苦,我到知道他快乐。他不远九万里,怎辞几百里?他肯费三年来到中国,怎不肯费三日过这里来?相公教你只管故心,我和妹子两个,日日求圣母保佑你,平安去,快些来。”

李光依了妻子的话,明早去见司马公,连忙一躬打到地下,道:“老师提诲之恩,天高地厚,我学生糜身百体,也难报万一。”

司马还礼道:“岂敢。如今李史还是儒,还是信?”

李子道:“儒也是,信也是。儒未信无用,儒交信才实。需望圣人为儒,从圣人言为信。然小弟所谓圣人者,惟天主耶稣为能居之,我信耶稣,我要耶稣。仁师若不弃小弟,央烦大驾,和小弟同上省会。一来小弟好登西洋老师的门,二来要攀西洋老爷下临寒舍,贱室不领圣水,真是过不得了。”

司马公道:“我这里拙荆,也是那样说,无刻不催这桩事。管情是他两个算计到也,是极好的事,端的不要耽误了他。就是后日我们一同去罢。”

李子打躬谢道:“多蒙厚爱,如此妙绝。小弟回去,后日早来。”司马公留他便饭,然后分手。正是:

迷时无悟悟无迷,究竟迷时即悟时。

此际将迷成悟境

儒交信也不差池

天知二人上省如何敦请西洋先生,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迓西师兰舟谈妙义,归圣教花县萃群英。端为闺人攀法驾,一片锦帆江上挂。仁师指点尽精微,十步明,三德大,性理条分如啖蔗。圣道昌明原不夜,巾发眉均仰藉。表端影正沐天庥,向往心。谁能罢,雾合云蒸归至化。(右调天仙子)

话说光阴迅速,不觉二人到了省。司马公引李举人到天主堂,说知来意,西洋老师甚喜,就与李举人付了洗,圣名保禄,司马若瑟为代父。西师又和他二人同下县来,若瑟保禄二人一路求教。

第一日,司马公问信、望、爱三德。

西师答道:“人之神心,有此三德,譬之美木焉。信德为其深根,望德为其芳华,爱德为其嘉实。人心无此三德,如树无根、无华、无实,是死木矣,枯槁矣,非物矣。天主全知,不能自误;天主至诚,不能误人。是以天主之言,至真而无妄,至实而无虚,可信而不可疑。当信之事,在正传,在《圣经》。而定经传之正义,又在圣教会,其大约有十二端,就是信经所载。信之则知天主而望德生焉。天主至能,求之无不可得;天主至善,求之无不易得。是以信天主者,无所不望,当望之事广大,而总归七祈求,就是所谓天主经。望之则近天主,而爱德从焉。天主至美而至尊,故爱之而不得不敬,敬之而不得不爱。有爱之之言,而无爱之之心,其爱则诳矣;有爱之之心,而无爱之之行,其爱则空矣。是故,爱天主之真,惟在实行,不在虚言。而实行之成功,在听天主之命而已矣。天主圣命,无善不包,无恶不禁,约而收之,则有十条。就是所谓十诫,明明见之,不谓之信;全全得之,不谓之望;不见于行,不谓之爱。信、望二者,有时而终,惟爱永远不息,故信、望、爱三德,爱德为大。三者有体有用,具于心谓之体,发于行谓之用。其体天主赋之,而存之在人。发于用天主必感之于先,而人必应之于后。无其体,则其用无由而发;无其用,则其体虽存,而实如死矣。是故三德之行愈密,其体愈坚而活也。凡领洗而入圣教者,天主必赋此三德于其灵魂,使之有生活。盖人之灵魂,合于天主则活,离于天主则死矣。即如肉身合于灵魂乃活,离于灵魂乃死。今人之灵魂所以合于天主者,有信、望、爱三德故也。”

司马公道:“呜呼!善哉言也。世人汨没物欲,三德未赋,而不得其体,或赋而不得其用,名虽似活而实死矣夫。”说毕,二人谢教而去。

回到船上,李举人向司马公说道:“今日三德之道理,好果是好,但不知西洋老爷明我中国书籍否?且待小弟翌日试之何如?”

司马公道:“西儒之学,以得真为本,以明理为主,小弟包承兄愈试之,必愈服之也。”

李举人大喜。至次日,果然开口便说道:“太西先生无不穷理尽性,中国儒者也是讲理论性,性理二端,若得老师面教,门生则大幸矣。”

西师道:“子欲通性理,须交将庶物明分别之,俾各得其义。夫物之总分有二等:一自立者,一倚赖者。自立之物,不逾有形象无形象之界,无象者之谓神,大体也;有象者之谓形,小体也。神也者,形而上之体,不能聚散者也。形也者,形而下之器,能聚能散者也。倚赖之物,或倚形体而立,如五味,五色等;或赖神体而存,如仁、义、礼、知等是也。先儒云性即理,愚不敢以为不然。理难明,诸说未定故耳。夫理也,亦有自立倚赖之等。然愚所谓自立之理者,惟天主至纯、至神、至一之体,为能当之,乃自为无形、无象、无声、无臭、匪天、匪气、匪物,而能形形象象、天天地地是也。所以受造之万灵,谓之无形之体可也,谓之自立之理不可也。愚所谓倚赖之理者,乃当然之则,各物之性是也,故曰:‘性即理也。’请以人言也。《说文》解‘人’字云:‘天地之性最贵者。’不独云‘天之性’,盖形而上之神得之而不为人,不独云天地各性,盖形而下之器得之而不为人,兼云天地之性,始为人也,立于中而包上下,故最贵者,而实为万物之灵也。庄周称之形之不形,不形之形。形之不形者,是言肉身而有灵魂也;不形之形者,是言灵魂而有肉身也。形神二体,互相缔结,斯谓人之性,斯谓人之理,乃人之当然;而不若然者,实不为人也。性字本义,从心从生,心以指人之神,生以指人之形。”

李举人接说道:“先儒云:‘性也,理也,仁也,善也,实为一无二。’其如之何?”

西师道:“性、理、仁、善等,或以造物主言之,或以受造物观之。若指造物主而论,则性理仁善等,果实为一非二,而先儒之说很是。盖造物主者非他,乃至性、至理、至仁、至善、而至一者也。若以庶物而论,物既不一,而各有别,则性理仁善,亦各有分,不可得而一之。曰性,就是各物之则,有物斯有则,故无无则之物,无无物之则。先儒云:‘理不离气,气不离理。’真此意也。若云‘理搭在物上’,其意以内物言,则是;以外物言,则非。何谓内外之物?譬人思造房屋,或想别物,必然有其样子居于心,此乃内物也;房屋造成,即是外物矣。凡外物之有无,与内物无干涉。外之房屋,得木石等料以成其形,若论其理,未尝搭在此外物上,仍与内物同存于心焉。曰理,或与性同意,所谓穷理者也。或以其非言,有理即是,无理即非。而有理无理,人思而知之。或以善恶言,有理即善,无理即恶。而行或此或彼,在人自作主。曰仁,乃指心之德,如义礼智、勇忍谦、信望爱是也。其体居于心,其用见于行。或云未发已发亦是此意。曰善,指人循乎天理,安不由义?当动而动,当静而静者也。性、理、仁、善之本意,不过如此。若先儒之论灵魂,而谓之明德,谓之灵性,谓之心,谓之气者,此假借之法,强名之类,皆出于不得已也。曰明德,非是倚赖之物事,乃虚灵不昧、最神最活之体,以具众理而应万事,人人得之于天,故谓之德。曰灵性,非是虚空之理而已,乃自立之神,而因其当然者,是是非非,好好恶恶,故谓之灵性。曰心,非独指胸中方寸肉耳,乃一身之百体,有灵魂以时时活之,如天地之万物,有上主以时时生之然。又百体之中,莫贵于心,犹万物之中,莫大于天焉。是故指人之灵魂,而以形体言,谓之心;以主宰言,谓之天君。即如指万物之主,而以形体言,谓之天;以主宰言,谓之上帝。云心云天者,非是言人神与物主有形可象,乃是借形以视子无形云耳,又非谓天地与天主主成一物,如肉身与灵魂成一人。盖小同中,实大有以异也。曰气,非独指能凝能散、形而下之物耳,乃指惟精微之神体,而以灵气、神气、知气之名强名之者也,性德心气之借又如此。”

司马公道:“据此,则《中庸》‘天命之谓性’何解?”

西师道:“此又性字之借训耳。心生为性,犹言心之一生,明悟一开,人能别善恶而自专,天主于是乎命之趋善而避恶,此乃自然而然,而不得不然之明命,故借以为性。”

李举人道:“孟子‘性善’何如?”

西师道:“孟子曰‘性善’,则本训借训,皆在其中矣。惟善恶不明,故有孟子性善、荀子性恶、杨子性混、韩子三品、董苏二子性无善恶之论。众说纷纷,然所争者名耳,名正则无讼矣。夫恶也者,犹无也、暗也、曲也、病也。病乃不安,曲乃不直,暗乃不光,无乃不有,恶乃不善。所以善者明,即恶者亦明矣。惟善之名不定,或在自有者,或延及于物,或以利害言或指所用以得向,或就义以立功,请略详之。惟自有者,为至一而不贰,故独为至善。受造之物,较于造物者,万万不能及之,皆入数也,非至一也,故若无焉。然物虽非至善,犹不可谓之恶。盖天主所造,其间虽有尊卑之等,而未有善恶之分,故孟子言性善,最得之。或以利害言,利我者为善,害我者反之。然所害我,或利他物,如水死人而活鱼;或今日害而异日利,如有病而食肉,则毒也,病愈而食,则美矣,故名之谓善,乃强名耳。刀利而善,刀钝而恶,此指用而言也。荀子性恶,是言刀钝。杨子性混,是言刀就砺则利,不磨则钝。韩愈三品,亦出乎此。然刀之利者,恶刀也,非恶金也,故名之谓恶,名亦强矣。又所谓用者,心是为得所向,而善向善用云者,惟以理义言而已。凡自作主,自能循理,亦能背理。择由理,则为善,始有功而可赏;择背理,则为恶,始有罪而可罚,惟神与人为能如此,而他物不与焉。是故形物之所向,皆善无恶,所用以得向,亦然无不善,独不知其然,又不得不然,无明德,无主张,所以无功无罪。若人则大异乎是,或其向与其用皆善,如昌言以化人,化人以乐天;或其用与其向皆恶,如弃命以杀人,杀人以报仇;或所用好而所向不美,如辞让以得人誉;或所向可,而所用不可,如欲得后而娶妾。其忘可也,其行则不可,娶妾虽善以得后,而实不善以循理,苟欲违理以得后,则所志又非善也。以理义而言善恶如此,则善恶指行,而未尝指性。盖性之于行也,犹刀焉。刀钝而行困,刀利而行安,或安或困,克循理而行,则可谓善行,可谓善人。苟云善性,意则不顺,而名亦强矣。董苏之说,似本于此,然未闻圣人之道,而知善恶者鲜矣。宋儒欲统卿轲之说,自造天地之性、气质之性之论,殊不知所谓也。或正而秀,或偏而浊,人人并受之于天,得清者无功,禀浊者无罪,彼也不足为善,此也不足为恶。倘必欲强而以善恶名之,亦是刀钝、刀利之类而已矣。若然,则观人而论,其于孩提之时也,又钝又苦,于禽兽更甚。其及长也,形体虽卑贱,乃上而令;神心虽尊贵,乃下而役。人欲从理为善,则难如不及;人欲违理行恶,则顺如下流。夫人性钝钝然若是,孰钝之也哉?呜呼!否之匪人。原祖亚当听额娃之言,方天命而钝之。《诗》曰:‘妇有长舌,维厉之皆。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岂此之谓与?”

李举人深深打躬道:“光也幸闻道矣。老师将请儒之说,是其是,非其非,而无所不到,真可谓知言也,门生不但心悦诚服,即以此证圣教,其足以为证矣。我老师于性理儒学一点不差,而况于超性大道乎?”

司马公见举人心服如此,甚是欢喜,自己亦说几句称赞儒交信之妙,然后二人告别而出。正是大道本荡平,差讹人自误。今朝指点明,方知来去路。

第三日,又是李举人问:“如何方劝得人奉教?”

西师道:“劝人以言,不若感人以德。不讲天主教之美,开口便嗔和尚、鄙菩萨,平白得罪人,非所以救人也。夫和尚,当怜不当嗔。盖其意原非不好,欲修道行善,但可情走错了路。菩萨亦不必鄙,宁可问外教人,拜菩萨有甚好处,信菩萨有甚证据,使人自己晓得奉事菩萨荒唐无味,然后好将天主之道之美,讲与他们听。”

李光道:“圣教之美,可得闻乎?”

西师道:“略以十条言之:其一、惟天主之道为大,盖非止于有始有限之世物,乃上而及于万物之真主故也。其二、惟天主之道为要紧,如人为子,便当止于孝,而天主为我们大父母;为臣便当止于忠,而天主为万民大君。世之荣光、知遇、后嗣、寿考,有之可,无之也可;独圣教之道,心不可须臾离,若可离,则非道矣。其三、惟天主之道之关系为重,弗论暂世富贵之有无,弗念假合生命之存亡。惟或享天主,而满真福于无疆;或失天主,而遭极祸于无终,此乃大究竟也。其四、天主之道为天下万民之大本,无东土西土之分,凡受命而为者,皆是天主所生,皆当归于天主。是故视此道为外国之法,为西洋之教,噫!亦惑矣。其五、惟天主之道,亦实为尔我之大本,正如天下只有尔我二人焉。行之者或众或寡,其于尔我何有?今有人于兹,乍见邻室被火而炽,不觉恻隐之心动焉,救火之意发焉。嗟夫!烈火焚及已肤,而独昧然不知,甚哉!惑也。其六、惟天主之道为极急。盖世间最定者人之死,最莫定之者时,在旦未能必暮,在暮未能必旦,故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不闻道而死,可乎哉?其七、惟天主之道确然有据,了然易通。盖人之才不齐,苟此道非自明自徵,而待上知以知之,则仅为二三人之秘术,非为万方之达道也。其八、惟天主之道为能治人心之病。盖人之于善也,犹瞽之于色;于不善也,则如流矣。嗜欲无厌,好财好荣,今浮屠以轮回六道惊之,黄老以长生久视劝之,世儒以空理虚虚勉之,是皆画地为狱,刻木为吏而已。惟天主圣教大明乎真财、真荣、逸豫之实,故能使人贫者乐而富者仁,贱者顺而贵者礼。盖知暂世无以为宝,惟永以为宝,而人之心无病矣。其九、惟天主之道,为能满人心之愿。盖人莫不欲知真,莫不欲得善,二者乃率性之愿也。然凡所知有惑有涯,所爱有缺有限,则心不满而乐不足。惟事天主之人,既具升天之实望,虽在污世,已得真福之端,而其乐非言之所能尽。若谢世而归,在天享天主光荣,其福满矣至矣,不可以言并不可以思议矣。其十、惟天主之道有序,森森琅琅,如贯珍珠,至道虽可一以贯之,然分其条理,则尤易明。夫路惟一,而步垒焉。有至尊天主,无始无终,而始终万有,匪斯无物,一步也。宇内万物,惟人为贵,二步也。人之所以为贵,本在神心,非在形体,三步也。人神之贵,在自作主,故能受天主命,四步也。顺命者立功,方命者有罪,五步也。获罪于天主,殃及其躬,六步也。天主宥人,非缘人悔罪之故,必另有至尊代人求赦,七步也。虽有至尊代人求赦人,必须于救世者合其德,方足以免上刑,八步也。惟一耶稣实为万民之主,而代人求赦,九步也。惟入天主耶稣圣教,信其纲领,守其规诫,始于救世者合其德,十步也。列步所陈之道,至道也,穷物理,辨真伪,引古典,皆所以明之。明之所以行之,行之所以得止者也。”

李举人道:“保禄虽不敏,愿由斯十步而进矣。”

司马公道:“十步之道,最大最要者,天主圣三与天主耶稣两端。万物大主,一体包三位,罪人信而无疑也。天主耶稣,一位含三体,何谓也?”

西师答道:“耶稣既是天主,必有天主之性,斯一体也。耶稣既是人,必有灵魂,斯二体也。必有肉身,斯三体也。然虽有此三体,其位则一而已,乃第二位天主子者是也。天主子者降生取人性,有灵魂有肉身,实实为人。然斯人也,既缔结于天主第二位,则人之本位,不能并立而存。是故人性之所行,如教诲、祈祷、受苦等,皆归于天主第二位,所以诸行之功无限焉。”

三人谈论甫毕,舟子已报到崖了。西师不欲进城,因司马公山居幽静,就往那边住下了。

次日司马夫人领了洗,圣名亚纳,是陈玛利亚作代母。李娘子也领了洗,圣名保辣,就是司马亚纳为代母。彼时城里乡里,都闻得西洋老师在司马公府上传教,都来听讲问道。西师不分彼此,有穷的蠢的,一发用心教训他,不几日间,男女大小领洗的有五十余人。

西师命李举人作会长,和众人说道:“列位领了圣洗,就是沾染耶稣,不为魔鬼的奴才,实为天主的义子了,受洗是十分要紧的。所以无男人,就女人也付得洗;无教友,连外教也付得。只有三件极要紧,是□不得的。

第一、要水。就是河水、泉水、井水、雨水都用得。

第二、要洒水的时节,明折念这一句话,我洗尔,因父及子及圣神名者,一个字少不得。又不要或先洒水在头上,而后念这一句,或先念而后洗。

第三、心里的意思,必要与圣教的意思同而不异。圣教如此,我也是如此就是。”

西师说完了,那陈玛利亚有个女孩儿,年才八岁,最是伶俐,因神父(教友神功之间称西洋老爷为神父,自称为罪人)在众人而前考他。

西师问道:“你是奉教的么?”

答:“谢天主的恩,罪人领了洗,是奉圣教的。”

问:“什么圣名?”

答:“圣名路济亚。”

问:“奉教的人有号么?”

答:“有,就是十字圣号。”

问:“你会画十字?”

答:“罪人会。以十字圣架号,天主我等主,救我等于我仇,因罢备肋、及费略、及斯彼利多三多名者。亚孟。”

问:“天主有几个?”

答:“只有一个。”

问:“天主有几位?”

答:“有三位。第一、罢德肋,解曰父;第二、费略,解曰子;第三、斯彼利多三多,解曰圣神。父是天主,子亦是天主,圣神亦是天主。”

问:“就是三个天主么?”

答:“不是不是。罪人不说父是一个天主,子亦是一个天主,圣神亦是一个天主,但说父是天主,子亦是天主,圣神是天主。盖三位共是一性、一体、一个天主。”

问:“是那一位降生?”

答:“是第二位费略降生为人。”

问:“为什么降生?”

答:“为救赎万民的罪,故名号叫做耶稣,解曰救世者。”

问:“怎么救赎?”

答:“自甘受苦难,被钉十字架而死,第三日复活,四十日后升天。”

问:“我们人能会升天么?”

答:“凡得善终,必会升天。”

问:“谁能得善终?”

答:“有两件事十分要紧:第一、必要领洗奉教。第二、天主取灵魂的时节,必不要身上有个大罪。这两件备,才是善终。”

西师道:“好明白的孩儿,做得一个女会长。今有个好圣像,是你本名圣女路济亚的像,我送给你,早晚恭敬。”

神功完了,西师要起身还堂,众人攀留不住,许了明年二月还来,众人送至舟次,西师自回省去了。

李家夫妻二人,奉圣教后,心心念念,只是明讲天主的道理。李举人劝导同胞的朋友,李娘子训诱亲戚的女眷。凡所劝的人,又明白道理,又谨守规诫,德行表样,都是好的。所以不上三年,那地方奉教的人,就有几千,大家商义,醵分鸠工,起了一所大天主堂不题。

却说杨员外,自从李举人拜了天主,再不来了。李子到不弃绝他,每每遇着他,到讲些道理与他听。杨员外不好说不信,只是今日推明日,明日推来年。他家金银广有,日日畅饮酣歌,又擁着七八个姬妾,又好佞佛。奸僧哄他,说他百岁后,必归西天。不知人心如此如此,天理不然不然,乐极悲生,不满五十岁,被一伙强人,半夜里明火执仗,打劫进去,将家私财帛,罄拎一空。员外又被强盗綑了一绳,惊个半死,后以忧郁得了急症,数日内呜呼哀哉。那些姬妾,都别抱琵琶,一时散尽。正是:

西陵塚上青青草

不见春风哭二乔

可怜员外,一生积财渔色,佞佛欺天,到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李光闻得这等凶事,知罪恶贯盈,天主降罚,越加小心,和妻子积善不厌,诲人不倦。后二个俱年过古稀,无疾而逝。夫妻之骨肉,同葬于地;夫妻之神灵,同升于天。

《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作殃。”

此之谓也。睹者思之。

儒交信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