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鸥姐:

我确信你不至于误会我的——

现在我先要来“正名”!我觉得我无相当名称赏于你,除了“心灵的姐”——这是诗人雪莱叫黑琴籁女士用的,你以为如何?最好再声明一下:我这信是乱七八糟的,无系统的,我感着什么便吐出什么,毫不作假,决非假面具!鸥姐,你说这个态度对不对?以下便是我的疯话,请听吧:

现今再说几句关于我个人的话:——人人都以为我是一个太浪漫的人,其实我浪漫的动机正似李太白喝酒过度的原因。我来到世上与别人一样,想得点安慰,了解种种,现在固无论别的,只有一事是真的,就是我总觉得我自呱呱坠地以来没有得过一度的安慰与了解。我昔在上海,屡想自杀,但终孱弱胆怯,未能实现,到而今仍然生存着,过一天算一天。——唉,亲爱的鸥姐,你细想我如何的可怜?哦,请别哭,请保留着你那可贵的神泪,等我的其他的更大悲痛来临时,再来替我滴一两颗吧。

我很想再见你,还有许多话要向你讲;但是话有时不能表现我的奥义与深情,奈何?

啊!世界,跳舞,微笑,别再痴呆的坐在那儿板着灰的脸,我的生命,我的天使,我的我,——鸥姐!我看见你在教世界跳一种舞蹈,笑一种新微笑,我也学会了一首新生命的歌调,新生命的舞蹈,我即死,我的生命已经居在永久不朽之中,你说是不是?

唉!我最敬爱的鸥姐!你听了这些话一定不至误会的,因为你是聪明人,我是疯人,真正的聪明人是真正了解真正的疯人的。现在你哟,我以为比一切一切万汇都伟大,我便愿终生在你这种伟大无边的智慧之光中当一只小鸟或一个小蝶,朝晨唱唱歌,中午翩翩的在花丛中飞舞,写到这里,还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说,我觉文字这种东西现在很不能表现我的万分之一的感想与感觉,我要用音乐与图画来使你同样感到我心中的感觉,但我既非音乐家,也非图画家,——咳!我将用沉默来使你了解我。你沉默了吗?告诉我,请温柔的低声的告诉我,你在沉默中感觉什么,看看我俩感着的是否相同。我的心,这一颗多伤,跳得不规则的心,从前跳,跳,单独的跳,跳出单独的音调;自从认识你后,渐渐的跳,跳出双音来,现在呢?这双音又合为一音了,此后,你的呼吸里,你的血管里,表面看来是单的;其实是双的;我呢,也在同样的情形中,这些这些谁知道谁了解呵?除了我俩!

别后回学校,世界的面目好似改了,我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有种不可言喻的神奇,使得我昨夜通夜未尝安眠;呵,鸥姐,你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敢讲;从今后我将用全般精神来侍奉你。请你别以我为龌龊——呵!不,即使我龌龊,你就应当完成你在世上的使命,来使人类清洁。我呢?也是人类之一,那你自然也当使我这龌龊的灵魂神洁。呵,我哭了。哭出过喜的眼泪,呵,我心中有美丽鲜花一朵——那是你对我的明白与怜爱。

你在中央公园时不是说过,我来当你的领导吗?那末,我这一生就算是有意义了。我相信当我“领导”的人至少经验学问年纪三者须比我大,所以从前有一位德国学者曾言他最合适为我的“领导”,亲爱的鸥姐,你这般重视我,这样慷慨,在我请求你当我的“领导”之先,你便说这一句我永永远远不能忘的话哟!人类自古到今,圣贤哲士,当然也不少,我读的诗人也不很少,他们的话没有一句不象你那一句话——呵!就只那一句话,那般感动我的。唉,鸥姐,你须知道,我永远是单独的;我每觉这世上不是我栖息的地方,总愿飞到他处——不管何处,只须离了这世界。如今哟,也许以后我再不觉着生命如何无聊,也许不十分想飞离此世,那是谁的功劳呢?我说那并非你的力量,实在是上帝的力量,上帝的力量又在哪里?上帝的力量在我俩的内心的感应,说到这里,我入了神秘之境,希望你也进入神秘之境。

两三月前,那位德国学者由广州来函,还对我讲:“异云,你一人东飘西流的,真可怜,无人注意你,也无人指导你,——除了我,异云,亲爱的异云,你如愿到广州来,那就快来,跟我一处吧!”他又讲,我如果有一个好的有力量的乳母,那就比什么书什么朋友都强。当时,我听着心下阵阵发酸,知道这是很难的,因为他以那样多的经验与学问,尚且说他恐怕不能怎样对我有效。以后,他又对我说,虽然不容易找这一位神圣的乳母,但我知道道位乳母是在女子中,这女子虽没有那般年纪学问和经验,但比较容易有相当的成绩;他又说要替我解决这一个特别对我是最大最难的问题——婚姻问题,所以这几年来,我也认识一些女子,我毫不重视他们,其中有些都很喜欢我,爱我,但我始终不大理她们,只是无聊时同她们玩玩罢了!

你礼拜天如果有空时,我虔诚盼望你能许我礼拜上午在你家里等我,我俩同到城外我的茅屋看看,然后同到玉泉山或西山一游。亲爱的姐姐,想来你不至于拒绝吧?鸥姐,我说一句真话,我从前没有被人动心象被你动心那样!希望你以后对我万万分的诚真,指导指教我的一切一一身体和精神。希望你接到这封疯狂但是天真的信以后,即刻就回我一封。

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