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餽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餽七十镒而受。于薛,餽五十镒而受。”玩其语气,似孟子至宋在去齐之后。阎潜邱谓:“孟子去齐过宋,当周慎靓王之三年,正康王改元之岁,宋始称王。”全谢山云:“所以游宋亦有故。盖康王初年亦尝讲行仁义之政,孟子所以往而受七十镒之餽。”今按:康王改元,乃在周显王四十一年,《史记》误后十年。(详《考辨》第九十九。)据《孟子》:“万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云将行王政者,其为初称王将行新政以悦民之徵甚显。然谓孟子游宋,正值康王新王之际则是,必谓康王初王之岁,则未见其必是也。惟既在宋康新王之际,则其见梁惠王、齐宣王定在至宋之后。而其去齐适宋,则必当在齐威王之时,断无疑矣。崔东壁云:“《梁惠王》一篇,凡与时君问答之言,皆以时之先后次之。则是至滕至鲁,皆孟子晚年事也。《兼金章》以在齐为前日,在宋、薛为今日,则是至宋至薛亦在孟子去齐后也。《滕文章》孟子在宋,《滕定章》孟子在邹,皆滕文未即位时事,则是孟子去齐之后,先至宋而后至滕也。”其考孟子游仕先后,一以《孟子》原书为证,意诚是,而言则犹误。其谓孟子至滕至鲁乃晚年事,皆非也。余考《孟子》书,其初在齐,乃值威王世。(据徐幹《中论》尚在桓公世,其语。不可信,见《考辨》第七十六。)去而至宋、滕诸国。及至梁,见惠王、襄王,又重返齐,乃值宣王也。崔氏误以见宣王后乃始去至宋滕,前后相差十许年,请仍据《孟子》书为辨。

齐王馈兼金一百,孟子以谓未有处而不受,此必威王之时,孟子犹未仕齐也。若至宣王世,孟子致为臣而归,而宣王馈金以赆行,则君臣之间,又何云无处而馈哉?此孟子威王世先已游齐之证一。

《公孙丑下》:“孟子为卿于齐,出弔之滕。季本《孟子事迹图谱》云:“其与王驩使滕,为文公之丧也。非大国之君,无使贵卿及介住弔之礼。此固重文公之贤,亦孟子欲亲往弔以尽存没始终之大礼。此说虽若无据,而实可信。何者?若谓定公之丧,则其时孟子在邹,固不为齐卿。若谓弔丧犹在定公前,或尚在文公后,则益远于事实。谓所弔非君薨,又不应有使贵卿及介往弔之礼。推此言之,其为弔文公之丧可知。则孟子见滕文公,固在仕齐宣王之前。而其游宋,又在见滕文公前。而游齐尚在游宋前。此孟子当威王世先已游齐之证二。(又按:滕文公卒,当在齐宣王二年至四年间,详《考辨》第一三五。)

《离娄下》:“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何也?孟子曰:夫章子之父,责善而不相遇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终身不养焉。”其事又见于《齐策》。“威王使章子将而拒秦。章子母为父所杀,埋于马栈之下。王谓曰:全军而还,必更葬将军之母。章子对曰:臣非不能更葬母。臣之母得罪于臣之父,未教而死,臣葬母,是欺死父也。故不敢。后章子胜秦而返。”全祖望《经史问答》云:“孟子所云责善,盖必劝其父以弗为已甚,而父不听,遂不得近。此自是人伦大变。章子之黜妻屏子,非过也,然而孟子以为贼恩,何也?盖章子自胜秦以前,所以处此事者本不可以言过。然其胜秦而还,则王必葬其母矣,而章子之黜妻屏子终身如故。是在章子亦以恫母之至,不仅以一奉君命得葬了事,未尝非孝。而不知是则似于扬父之过。自君子言之,以为非中庸矣。”又谓:“章子之事,未必在威王之世。”全氏既误以章子为不在威王世,又不知孟子当威王世已先游齐,故所拟议多误。公都子之问,孟子之答,其事当尚在章子将兵胜秦之前。通国皆称不孝者,为其母葬马栈之下,而章子不为更葬也。黜妻屏子,终身不养者,孟子据其前以为言,非要其终以言之也。孟子力辨章子之非不孝,孟子深谅章子之处变而不获已,未尝谓章子之非中庸。自章子胜秦归,威王既明称其不欺死父,又必为之更葬其死母,而章子益见亲重于齐。(观其后之屡为齐将可知。)不应通国犹称其不孝。意其时从游而礼貌之者必多矣,公都子亦何疑于孟子而有此问?余与全氏之说,虽同属推想,而余说似较有理。此孟子当威王时先已游齐之证三。

《尽心篇》:“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公孙丑曰:何谓也?”孟子谓:“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又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此其语似发于梁败马陵之际。公孙丑齐人,盖其时孟子已游齐,而丑方及门,故记其一时之问答云尔也。此又孟子当威王时先已游齐之证四。

至孟子究以何时来齐,以何时去,则书缺有间,无可详说。今据匡章事,定孟子游齐当在齐威王二十四年前。(参读《考辨》第九四。)据宋偃称王,定孟子去齐当在齐威王三十年后。则孟子当威王世,留齐至少亦得十八年,此则差可推说耳。

今继此而推校孟子之年岁:其游梁乃在惠王后元十五年。(详《考辨》一一五。)时惠王在位已五十年,计其年寿殆及七十,或已过。而称孟子曰叟,叟是长老之称,则孟子之年决不下于六十,或亦竟及七十矣。(周广业云:“其不称夫子而曰叟,正以年齿相当,而王差长,故以此为尊。”)不应至此时始出游。其前孟子游宋,在康王称王初年,则孟子年亦已五十六十间。又其前孟子先游齐,与匡章交,则四十五十之年也。(《史记》:“先游齐,事齐宣王,后适梁,见梁惠王。”先齐后梁不误,特不知孟子先游齐当威王世耳。至《孟子》书序见梁惠王齐宣王在前,而次邹穆公滕文公鲁平公于后者,以邹滕鲁皆小国,故并书于后。《日知录集释七》引卫嵩曰:“孟子游历先后,以本书证之,当是自宋归邹,之任,之薛,之滕,而后之梁,之齐。”以游梁、齐在宋滕后,最为得之。惟以之薛谓在归邹后似误。又不知孟子先曾游齐耳。)据此,孟子之生,最早在周安王十三四年,离子思之卒至少在十年外。《孔丛》记孟子见子思,子上以无介为疑,子思告以昔从夫子于郯,遇程子云云。王谟驳之曰:“按:《左传》,孔子见郯子在昭公十七年,孔子时年二十八。(按以孔子生鲁襄公二十二年推之,则是年孔子年二十七。伯鱼尚幼,子思安得遂从夫子?”《孔丛》不可信率类此。江永群经补义》云:“孟子之言,予私淑之人,人谓子思之徒,是孟子与子思年不接。”(崔述亦云:“若孟子亲受业于子思,则当明言其人以见其传之有自。何得但云人而已乎?由是言之,孟子必无受业于子思之事。”)特为附辨于此。(《孟子外书 性善篇》,孟子自谓学于子思之子子上。又《文说篇》,有孟子问于子上,子上谓孟子语。余考孟子幼年,子上亦已先卒。(详《考辨》第六三及一四八)《外书》所言亦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