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7月7日夜11时“卢沟桥事件”的爆发,实为日本帝国主义要沦中国为日本殖民地的最后一击。我全国军民至此已忍无可忍,而奋起抵抗,企图死里求生,或与日偕亡。

日本侵华系明治维新以来的一贯政策。1929年7月25日,日首相田中义一上日皇的奏折说:“如欲征服中国,必须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便是这一狂妄政策的中心要义。然自甲午以来,中国因苟延于列强均势之下,门户开放,利益均沾,日本军阀侵华的行动,尚畏惧列强干涉而有所顾忌。直至“九一八”之后,日本才明目张胆侵略中国。“九一八”事变本是若干少不更事的日本少壮派军人冒险的尝试,尚非日本政府的有计划行动。无奈我国政府应付失策,抱不抵抗主义,而国际联盟又作壁上观,不积极制止日本暴行,遂助长了侵略者的气焰。于是,“一·二八”淞沪之战与伪满的成立,相继发生。1933年日军更西侵热河,窥伺关内,迫我签订《塘沽协定》。由是意大利墨索里尼也起而效尤,派兵进攻埃塞俄比亚了。

至希特勒于1933年登台以后,竟公然废除《凡尔赛条约》,这也是国联的姑息政策所诱致。欧洲多事,列强无暇东顾,日本侵华乃益发积极。1935年日竟使汉奸殷汝耕在冀东组织“自治政府”,割裂河北省政权,使其成日本的附庸。而日本军阀犹嫌其政府侵华不够积极,竟于1936年发动“二二六”政变,树立军阀政权,退出国联,不顾西方抗议,一意侵略中国。内阁总理广田更向我政府提出制止抗日运动,承认伪满、经济合作与共同防共的所谓“三原则”,迫我接受。我政府如接受此“三原则”,即无异亡国,如果拒绝,则日本大举武力侵华将为必然的结果。在此局面之下,南京中央政府乃一味拖延,日本军阀则步步进逼。组织冀东伪政府之后,继之以进兵察、绥,组织内蒙伪政权,并企图使华北五省“特殊化”。日韩浪人更乘机在中国贩毒走私,无所不为,日本侵华方式的下流,实史无前例。局势发展至此,已无可收拾,全面抗战的爆发,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值此时期,我们在西南,便觉全面抗战的暴风雨即将临头,蒋先生和中央虽一再拖延规避,最后还是无路可走,非挺身而出领导抗战不可。所以我们在广西建设的中心目标便是准备全面抗战,但是以一个老大落后的中国,一旦全面抗战爆发,我们怎样才可以作有效的抵抗,以制暴日于死地呢?经过长时期的反复考虑和研究,我于1933年草拟了一篇讨论抗日战略计划的论文,名之曰《焦土抗战论》。“焦土抗战”四字后来在抗战期间曾被广泛引用,成为一项最悲壮的抗战口号。我这篇论文便是这一口号的来源所自。

在这篇论文里,我特地指出,与其听任敌人蚕食而亡国,毋宁奋起而全面抗战以图存。我们虽是一个落后国家,工业建设和交通设备尚未现代化,从战略方面说,若日本侵略者实行堂堂正正的阵地战,则彼强我弱,胜负之数,不待蓍龟。故敌人利在速战速决,以迫我作城下之盟。但吾人必须避我之所短,而发挥我之所长,利用我广土众民、山川险阻等优越条件来困扰敌人,作有计划的、节节抵抗的长期消耗战。到敌人被诱深入我国广大无边原野时,我即实行坚壁清野,使敌人无法利用我们的人力和物资,并发动敌后区域游击战,破坏敌人后方交通,使敌人疲于奔命、顾此失彼,陷入泥沼之中,积年累月,则暴日必败无疑。这便是我《焦土抗战论》一文的精义所在。“焦土抗战”一词的涵义,并非真个自行对所有物资烧毁一空,而是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理,以激励全民与敌人斗争。

文成之后,我即送给胡汉民先生,希望用他的名义发表。因胡氏是党国元勋,望重中外,以他的名义发表,更可引起国内外的重视。胡先生看过该文之后,承认我的看法完全正确,不过,他说,他是个文人,以文人谈兵,反令人有凿枘不投之感,而我既是一员握重兵的将领,倒不如由我自己发表。在胡氏敦促之下,该文乃由我自己署名,送交报馆和通讯社发表。全国各报竞相转载,成为当时舆论研讨最热烈的题目之一。

“九一八”、“一·二八”以后,我国民间的抗日运动极为澎湃,当时借抗日口号而别有所图的,虽然大有人在,但是绝大多数人民,都是激于义愤,情难自抑。无奈中央有意敷衍日本,竟通令压制各地的抗日运动。两广因一向与中央的政治主张相径庭,故两广的抗日运动独能不受干扰。我们两广,尤其广西,抵制日货的彻底,可说史无前例,真是尺布寸纱也不能偷关一步。

日方有见于此,乃多方派人来粤做拉拢的工夫。因此,“九一八”以后的两三年内,日本军、政、商、学各界要员访粤,并来我私邸访问的,多至百余人。军人中,如土肥原贤二少将、松井石根中将、冈村宁次少将、梅津美治郎少将、板垣征四郎少将、铃木美通中将、和知鹰二中佐、臼田宽三、服部、中井、吉野、佐方等,都是后来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中的要角。

文人、政客、学者来访的,如现任日本国有铁道总裁的十河信二,便是当年与我长谈过的访客之一。年前十河氏来美,我们于纽约畅谈往事甚欢。

对于这些日籍访客,我总是开门见山毫不留情地痛斥日本强占我东北的狂妄行动。以同文同种之国,中日两民族亟应相亲相重,以维持远东和平。而日本不此之图,却一意步西方帝国主义的后尘,变本加厉侵略中国,可耻孰甚?我一再强调说,日本咄咄进逼,最后必然要引起中国的全面抗战。试问以日本蕞尔小国,是否可将中国一举吞没?如不可能,则战事必然旷日持久,使日本陷入泥淖而无法自拔,最后必惹起世界大战,日本玩火自焚,终要招致灭亡而后已。

一般日本人,在我责以大义以后,都有赧然无辞以对的表示,唯独土肥原和松井二人却态度倔强,向我反驳,此事已详见第三十九章。其他日人则有一共同遁词,说中国国势不振,赤祸弥漫,苏联最后必将以中国为踏脚石而侵入太平洋,赤化东南亚。中国的东北位居苏联东进的要冲,而中国无力防守,为免沦入苏联之手,日本实不得不越俎代庖云云。

针对这一点,我竭力反驳说,诸君此项遁词实是自欺欺人。为着反共,必须侵略中国,这种理论不值一驳。如真有一二糊涂君子,以为侵略中国可以反苏,则他们将来所招致的结果将适得其反。中日交战,适使苏联坐收渔翁之利。日本也将为渊驱鱼,把中国广大的抗日群众驱向苏联怀抱,同时予中国共产党以坐大之机,将来赤化中国,祸延远东。

日本访客中,除少数顽固分子外,大都对我这项分析,口虽不服,而心然其说。在和他们广大人群接谈之后,我深深觉察到,日本人之间对侵华、反苏两项抉择实持有不同意见。纵使是少壮军人之间,意见也相去甚远。南进、北进两派颇为格格不入,陆军和海军也时相水火。

当时访粤的日本少壮军人中,和知鹰二中佐便是不赞成侵华而力主反苏的重要分子。他在和我接谈时,对我的分析几乎完全同意。他认为日本侵华是最大的错误,苏联才是日本的真正敌人。日本应联华反苏,不应把中国赶入苏联的怀抱。因为观点相同,和知在粤和我相处甚得,可说无话不谈。后来沪战爆发,和知任少将旅团长,在大场和我军血战。嗣因发表反战言论,为军部褫去兵柄,转任运输司令。太平洋战争爆发,又奉调为日本驻菲律宾占领军参谋长。战后,曾以战犯身份被捕入狱,嗣因渠一向反对“南进”,且在菲期间,对美国战俘多所庇护,故获无罪释放,此是后话。

在广州时,我便看到“南进”派极为得势,咄咄逼人。我乃竭力拉拢“北进”派,企图扩大两派间的摩擦,并乘此刺探日本侵华的秘密。因此,我与和知的交情日笃,和知也引我为中国知己,不时有意或无意地将侵华机密泄漏给我方情报人员。担任此项重要任务的人,便是何益之君。

何君是辽宁大连人。日本帝大法政科毕业,能操流利日语。“九一八”事变时,自大连逃出,企图到关内投效。但因关内无亲无友,不特请缨无路,甚至无计糊口。不得已,又潜返东北,终因其学历过人,日语流利,为日本军方所罗致,派充日本驻华南各机关华语译员。他遂乘机与土肥原、板垣、冈村、和知等厮混极熟,以故所有我的日本访客都请何君为通译。

我和何君见面多次之后,觉得他为人正派,年轻热情,何以竟甘心事敌呢?一次,我便秘密着人约其来私邸一谈。

见面之后,我便很诚恳地问他说:“何先生,我看你是位有德有才的青年,现在我们的祖国如此残破,你的故乡也被敌人占据,祖国命运已到生死存亡的边缘,你能甘心为敌人服务而无动于衷吗?”

何君经我一问,顿时泪下。他因而告诉我,他于“九一八”事变后入关投效失业的一段往事,以及后来为日本军部罗致,充当传译的经过。

我说:“何先生,我看全面抗日战争很快就要爆发了,你希望不希望替祖国尽点力呢?”

何说:“如有机会替祖国报效,万死不辞!”

我见他出语诚挚,乃私下和他议定,要他做我方情报员,刺探日方机密。何君一口允诺,并谢绝任何报酬。1934、1935两年间,他果将日本派大批人员到印度支那半岛和东南亚国家活动情形向我报告。根据这一情报,我即断定日本向中国全面进攻为期当在不远了。“七七”事变后不久,上海、南京相继沦陷,益之得和知鹰二等朋友的掩护,在沦陷区行动自由,常搜集日方重要军事行动情报,交设于法租界的地下电台拍发至第五战区。故日军每一军事动向我方都事先得报,历验不爽。甚至军委会所得情报,尚不及五战区所得的为可靠。所以军令部曾迭电嘉奖五战区的情报组,此实何君之功。

日本侵华与抗日运动发展至1936年,已至相当严重阶段。是年12月12日,剿匪军副总司令张学良暨陕西绥靖主任杨虎城突然发动“西安事变”,劫持蒋委员长,要求全面抗日。“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剿匪军事停止,全国抗日运动乃急转直下。到1937年,日本向华北压迫,有增无已,抗战遂成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为应付即将爆发的抗战,我们深觉广西省会的南宁距离海口太近,极易受敌人威胁。1936年秋,“六一抗日运动”事件结束后,我乃于广西全省党政军联席会议中陈述,为应付将来抗战军事上的需要,省会应自南宁迁返桂林。一则可避敌人自海上登陆的威胁,再则可与中央取得更密切的联系。加以桂林多山洞,是最好的天然防空设备。一省省会的迁移,往往引起人民不绝的争执,且兹事体大,最难作出决定。但此次经我解释后,大家一致通过,殊出人意料之外。广西省会迁治后,果然不到半年,抗战便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