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11月15日国民大会开幕制定宪法。1947年元旦遂由国民政府公布施行。政府并声称从速召集“行宪国大”,选举正副总统,好让国民党还政于民。

直至1948年3月29日“行宪国大”开幕之日这一段期间,国内战局表面上似乎政府军尚占优势,但是我则深知此局面的不可久。

就政治上说,最高当局的私心自用和各级行政部门的贪污腐化正与日俱增,毫无改善的可能。从军事上看,东北国军如陷入泥沼,不能自拔,正在各个据点为共军逐一消灭。1947年8月中熊式辉去职,由陈诚兼东北行辕主任,但是东北败征已见,全部沦陷只是时间问题,任何人不能起死回生,陈诚更不是能够挽狂澜于既倒之才。关内战局也日趋恶化。国军于3月间虽曾一度进占延安,但这是毛泽东有计划的撤退,国军知道中计旋即退出,故对整个战局并无决定性的影响。华北平原泰半已入中共之手,并无斗志的国军所占的仅系少数大城市。华北终将为东北之续已可预见。

经济的彻底崩溃更是致命伤。法币贬值,日泻千里,城市里的工商界、乡村的农民以及靠薪金度日的公教人员均无以为生。这一根本问题不解决,则政治、军事当然就更无从谈起。1947年7月下旬魏德迈将军衔杜鲁门总统之命以特使身份来华,8月初旬飞抵北平,曾与我长谈。魏氏问我关于挽回目前危局的意见和如何运用美援问题。我便坦率地告诉他说,目前问题的中心是经济问题。我希望美国政府能贷款助我政府稳定币值,安定人心,至于军火倒是次要的。魏氏颇以我言为然。

在这种环境中,我既无补时艰,便时时想洁身而退,但是蒋先生又偏不让我辞职。不特此也,当东北局面于1947年夏秋之交已不可收拾,熊式辉在东北人士攻击之下,势在必撤的时候,蒋先生竟异想天开,要我兼任东北行辕主任。陈诚为此曾数度衔蒋先生之命来北平“促驾”。由于我竭力推辞,蒋先生才打消此意,改由陈诚出马。

我虽幸免于介入东北,但坐困北平也终非了局。因东北一旦失守,华北便首当其冲,共军必自四面向北平合围。我属下的将领泰半系“天子门生”,真是“既不能令,又不受命”。万一我为共军合围于孤城之内,我将何以自处?低头觍颜向共军投降吗?此事断非我李某人能做得出来的。临时逃走吗?我是守土有责的封疆大吏,弃职潜逃,将干国法。事急吞枪自裁吗?我实觉心有不甘。因为我虽为华北军政最高长官,但我事实上未能行使我应有的职权。如果华北情形的弄糟是由于我才有不济,则一死以报国,自觉无憾。今则适得其反,时局的不可收拾可能是由于我权力受无理限制,人不能尽其才之所致。如此而要我杀身殉职,当然于心不甘。

在这进退维谷的境地,经过了千思万虑,我自觉只有两途可循。第一,作积极的打算,不顾艰难,以天下为己任,挺身而出,加入中央政府,对彻底腐化了的国民党政权作起死回生的民主改革,以挽狂澜于既倒。因为抗战之后,由于我本人洁身自处,作风比较开明,所以尚薄负时誉,党内外开明人士都把我看成国民党内民主改革的象征。我如加入中央政府,领导民主改革,自信可以一呼百应,全国改观。第二,作消极的打算,不能兼善天下便独善其身,摆脱这种于国于己两无建树的政治生涯,离开故都,解甲归农。正当我为这两种矛盾心理所困扰不得解决之时,发生了副总统竞选的事,使我想到如果参加竞选,便一举而了结上述两项矛盾。幸而获选,我便可作积极的打算;不幸失败,则正可乘机表示消极,告老返乡,息影林泉。因此我就决定参加竞选了。

1947年冬季,国共和谈已完全决裂。为统一华北军事指挥系统,中央于12月初明令裁撤保定、张垣两绥署,成立“华北剿匪总司令部”,以傅作义为总司令。12月6日作义在张垣就新职,不久即迁来北平办公。

傅作义是一位卓越的军事领袖,华北军事既由他统一指挥,行辕更可不必多管。此时各地国大代表已纷纷选出,中央也已明令规定于1948年3月29日召开第一届“行宪国大”,选举正、副总统。蒋先生并口头申明,本党同志可以自由竞选。经此鼓励,我原有的理想便进入实行的阶段了。

我既决定竞选,遂将私意告诉老友白崇禧、黄旭初和甘介侯三人。白君时任国防部部长,长住南京;黄任广西省省主席,常在桂林;介侯时在清华大学执教,在平无住宅,所以长住我寓,时时叙晤。

黄、白二人知道我这项企图后,竟一致反对。白崇禧且特地请黄绍竑、程思远、韦永成三人先后飞平来劝我打消此意。这批老朋友们竭力反对我竞选的心理是不难想象的。在他们预料中,我如参加竞选,蒋先生必定不会支持,我就必然要落选。我如果不顾蒋先生的意旨而硬要竞选,势将引起我与蒋之间的严重摩擦。我与蒋先生摩擦起来,则向来被目为“桂系”首脑的一白二黄,势必被卷入漩涡,而遭池鱼之殃。故与其听我知其不可而为之,以致牵累大家,不若早早断念于未萌之时,免惹多疑善忌的蒋先生不快。

再者,这批老朋友且预为我作了一项退路的安排。当1947年秋广西选举监察委员时,他们替我竞选,我就当选为广西籍监察委员。他们认为,在必要时,我可以竞选那位尊而无所事事的监察院院长,以免与蒋先生发生抵触。他们这项安排也可谓煞费苦心。

因此黄绍竑到了北平便劝我说:“既吃不着羊肉,何必惹一身膻呢?”所以他劝我竞选监察院院长,因为于院长春秋已高,可能要退休了,我去竞选,一定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回答他说:“季宽,我的看法与你和健生的看法不大一致。你知道国民党政权在现在人民眼光中已反动透顶,因此大家都希望我们党内有像我这样比较开明而敢作敢为的人出来辅佐蒋先生,换换空气。此次竞选,蒋先生和CC系不反对我便罢,他们愈反对,我自信我获选的可能性便愈大。

“至于监察院院长,我是不做的。因为我如做了监察院院长,我可不能像于右老那样只拍苍蝇不打老虎呀!我要行使起职权来,恐怕首先遭受弹劾的便是蒋先生。蒋先生如不服弹劾,那事情就闹大了,可能你们更要遭受无辜的牵累了。”

我虽然不好把我竞选的消极动机告诉他,但是黄绍竑辩来辩去还是无法说服我,更没有动摇我的决心。他见我主意已定,无法挽回,也就怏然回南京去了。

黄君去后,我立刻发出两通长电分别给白崇禧和吴忠信,表示我已决心竞选副总统,请他们便中转报蒋先生,希望蒋先生同情我的竞选。不久,得白、吴两君复电,俱说,曾将我兄之意转报介公,介公之意国民大会为实行民主的初步,我党同志均可公开竞选,介公对任何人皆毫无成见云云。我得此保证后,遂在北平组织竞选办事处,正式参加竞选了。

1月初,中外新闻界已在作将来副总统候选人的各项推测。1月8日在一外籍记者招待会中,一位美国的美联社记者向我问及此事。我回答说,我确有此意图,不过尚未征得蒋先生的同意。此消息一出,各报均列为重要新闻而哄传海内外。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各方的反响均极为友好。中外报纸竟有作专论提出的,一致认为我参加竞选可以促使民主政治在中国早日实现。

1月11日北京大学校长胡适寄来一短笺说,他听到我愿作副总统候选人,甚为高兴。因为将来竞选,正如运动员赛跑一样,虽“只一人第一,要个个争先,胜固可喜,败亦欣然”。所以他写此短信,对我的决定“表示敬佩,并表示赞成”。我也立刻回他一信,希望他也本着“大家加入赛跑”之义,来参加大总统竞选。虽然大总统非蒋先生莫属,但我还是劝他竞选,以提倡民主风气。

嗣后,全国各报又登出程潜、于右任、莫德惠参加竞选副总统的消息。民社党也推出徐傅霖。因此副总统候选人已有五位。计国民党三人,民社党一人,莫德惠是东北耆宿,系以“社会贤达”的身份参加。

在国民党籍的候选人中,我想到程、于二人是不足以与我为敌的。于氏年迈,而程氏对党国的功勋似尚不足与我比拟,加以蒋先生虽反对我,也未必就支持程颂云。

他们二人之外,我还在推想党中其他可能以“黑马”姿态出现的有资望的同志。此时我便考虑到孙科。孙是总理的哲嗣。他如出马,可能得到蒋先生和CC系的支持,同时广东方面人士与孙科有极深渊源,他很可能分取我在这一方面的选票。

我既考虑到孙科是一位可能的劲敌,因此在我离平之前,便请白崇禧去访问孙科,问他有没有意思参加竞选。孙科的回答是,副总统在宪法上无权,他无意参加竞选,并祝我胜利。

在北平为竞选筹备得稍有眉目,并将行辕事务略事整理,时间已是3月下旬。国民大会开幕在即,国民党中央亦召开五中全会。3月22日我便率领竞选团全班人马专机南飞。同行的,余妻之外,计有行辕秘书长萧一山、机要室主任李扬、行辕参议刘仲华、新闻处处长黄雪邨等十余人。

飞机于下午3时在上海龙华机场降落。到机场欢迎的,有上海市市长吴国桢,各机关、团体代表及中外新闻记者不下数千人。大家蜂拥而前,人声嘈杂,镁光灯照眼欲盲。一场热闹的副总统竞选便正式揭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