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 可谓至言。故欲品评一人物者,必当深察其所生之时,所处之地,相其舞台所凭借,然后其剧技之优劣高下,可得而拟议也。故新史家之为传记者,必断断谨是。吾亦将以此法观察管子

第一、管子之时,中央集权之制度未巩固也。中国中央集权之进化,黄帝时为第一级,夏禹时为第二级,周公时为第三级,前此皆酋长政治。天子与诸侯,各君其国,各子其民,故曰元后,曰群后,其去平等者几希耳。周兴,声威渐广,集权渐固,得以土地分封宗亲功臣。虽然,帝者之权,犹不能出邦畿千里之外,故古书动言朝诸侯有天下。所谓有天下与否,即以诸侯之朝不朝为断耳。东迁以后,周既失天下(古书皆言周二于幽厉。《诗》曰:“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孟子》曰:“三代之失天下也,以不仁”诸如此类,不可枚举。综观先秦诸书,未有认东迁以后之周天子为有主权者。后人习于孔子,特倡之大义,不察情实耳),于是中央之权,益无所属。管子者,正起于此时代,而欲用其祖国(齐),使为天下共主者也。故当知管子为齐国之管子,而非周天下之管子。

第二、管子之时,君权未确立也。其时不徒国与国之间无最高之统属而已,即一国之中,主权亦甚薄弱。贵族与君主,中分势力。诸国皆然,不独一齐也。观管子执政以后,犹云分国为三乡:一日公之乡,二曰高子之乡,三曰国子之乡。可知高、国等贵族,实与公中分齐国也。凡政治进化之例,必须由贵族柄政时代,进人君主独裁时代,然后国家机关乃渐完。管子实当其冲者也

第三、管子之时,中国种族之争甚剧烈也。我中国民族,同为黄帝子孙。虽然,自四千年前,迁徙移植,分宅于江河流域各地。其时交通未便,声气窒塞,久之遂忘其本来。故大族之中,分出若干小族,互相争阅,殆如希腊之德利安握奇安埃阿尼安伊阿里安等诸族,日夜相竞也。自今视之,固为可笑,然以当时生存竞争之大势,固亦有不容已者。而管子则当其竞争初剧之盘涡也。

第四管子之时,中国民业未大兴也。世界之进化,由渔猎时代,进为畜牧时代,再进为农业时代,终进为工商时代。国民文明之程度,即以是为差。中国当春秋战国间,而畜牧时代与农业时代始递擅焉。观宣王中兴,《诗》惟颂其兽畜蕃息;卫文再造,民惟歌其骒牝三千,是其例也。诸如此类,不可枚举。盖其时问人之富,则惟数畜以对。虽有耕稼,而其业犹未大盛,若工商则更无论矣。管子者,实处此两时代之交点,而为之转捩者也。

知此四者,斯可与论管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