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此稿,在一九四九年五月,我那时七十四岁了。我的记忆力已日渐衰退,大不及从前,有许多经历的故事,忘了它的头绪,有许多结交的朋友,忘了他的名字,恐怕以后,更不如现在了吧?有时我的儿孙辈,问起我幼时的事,有些是茫然莫知所答了,有些也只是片羽残鳞。虽然仅是个人的事,也好像是古人所说,一部十七史从何说起了呀?

  昨天夜里,忽得一梦,梦着我已变成了一个八九岁的儿童,依依在慈母之侧。我的母亲,还是那样的年青,还是那样的慈爱,可惜那不过一刹那之间,我便醒了。母亲不曾和我说过什么话,也没有什么表示,我醒后却不能忘怀。其时已是天将微明的时候,窗外的白雄鸡,已在喔喔啼了,我再也不能重续残梦了,我双目烱烱,至于天晓。

  我以行将就木之年,我比中国人最尊敬的孔夫子,已多活了一年,而忽然得了此梦,虽然我对于幼年的梦,常常做的。为了睡不着,引起了我枕上的种种回忆,但是那种回忆,也是一瞥即逝,似春梦无痕。因此我便把此刻还可以记忆的事迹,随便的写点出来,给我的下一代、再下一代看看,以时代变迁的神速,他们也许为了追思往事,而增添一些兴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