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岁以前,我是完全不能记忆了,我的知识,就算是从五岁开始了吧。因为我是五岁就上学了。

  我的出生,是在苏州城内西花桥巷一个宅子里。这宅子并不是我家所有,我家只是租着住居而已。及至我略知事物,以及五岁上学的年龄,我家已迁到阊门内的刘家浜房子里了。我所出生的花桥巷房子,直到如今,没有进去看过。仅在十二岁那年跟随父亲,走过西花桥巷,父亲指点给我看:“这是你生出的地方!”我只在门口望了一望。

  我们只有姊弟二人,姊姊长我三岁。我家不用奶妈,都是我母亲乳养大的。自从我生出以后,姊姊是祖母领去同睡了,我是专依恋着母亲了。我记得我是常常捧着母亲的面颊,勾着母亲的头颈而睡的。

  在我七八岁的时侯,母亲吐过一次血,那时西医还不曾流行到中国内地来,但是中国也知道有些吐血是一种肺捞病,而且要传染给人的,母亲便不许我向她面对面睡在一床了。我因此哭了几场,母亲忍不住了,另设一被,另具一枕,只许我睡在床的另一头,不许和她亲近。

  有一天早晨,天还没有大亮,我便醒了,爬到母亲身上去。那时帐外残灯未灭。在晨光熹微中,我看见母亲面容掺白,似乎是另一个人。我便哭喊道:“嗳呀!你不是我的母亲呀!你是谁呀?”

  母亲被我闹醒,拍我的肩头说道:“痴孩子!怎的不是你的母亲呢?你认认清楚呀!”便对我展开了笑容,迟之又久,我才认清了母亲的面容,紧紧的搂着她,惟恐失去了她。后来母亲垂泪向父亲道:“我的病恐怕是不起的了,孩子已不认得我了。”但是后来母亲的病,却也渐渐的愈了。

  我在七八岁以前依恋母亲,没有一时间离开了她。凡是母亲回到外祖家去,我总是跟了去。有一次,母亲一个人去了,事前不给我知道。我放学回来(那时我是六岁吧),不见了母亲,大发脾气。祖母说:“母亲今天就要回来的,吵什么呢?”便命家中男佣人黄福,掮在肩头上,到门口迎接母亲去。我一定要黄福送我到外祖家,黄福不肯,只有掮了我兜圈子。见一顶轿子迎面来了(那时苏州中上阶层人家妇女,出门必坐轿子),便骗我说:“母亲回来了。”我见轿中端坐的不是母亲,又哭。直到吃夜饭时,母亲方才回来,我心中方安定。她告诉我说:“因为外祖家的小妹妹,正在出痧子,所以不带你去。”

  我祖母的母家姓吴,我母亲的母家亦姓吴。外祖家叫我母亲为六小姐,或六姑奶奶,但她并不排行第六。在兄弟辈,她没有长兄,仅有一弟。在姊妹间,她有一姊,嫁蔡家,已经故世了,此外仅有一妹,一弟一妹,均异母所出,无论如何,均不会排行第六。我曾问过母亲,母亲说:“他们从小就这样叫我,大概是大排行吧?”(按,大排行者,连堂房的兄弟姊妹,都排列进去,中国的大家庭,有这样的风俗。)

  但我对于母亲的被呼为六小姐,始终不明。因为我从未听说外祖有兄弟,亦未见过母亲有堂房姊妹呀。后来我问母亲,“也许是一个小名,声音与六字相同,并非排行第六吧?”于是写了许多在吴音中与六字相同的字,请母亲选择一个(那时我已经十五六岁了)。母亲说:“我又不识字,不必要一个名字。”(当时中国妇女十分之八九不读书,没有名字)我再三要求母亲选一个名,母亲徇爱儿之请,随便在我所写的许多字上,指了一个,乃是“菉”字,于是便定了菉字。后来直到母亲去世时,我写她的行述,也用了这个名字。

  这个菉字,诗经上有一句“菉竹猗猗”,是与竹有关系的,恰好我父亲号“韵竹”,也可以算得有些巧合咧。

  我的母亲,在我的内心中,在我的敬爱中,直到如今,我颂她是圣者。我未见世上女人道德之高,过于吾母者。她不认字,不读书,未受何等敬育,然而事姑,相夫,子乎,可以说是旧时代里女界的完人。这不独是她儿子如此说,所有亲戚朋友中,没有一人不称赞她贤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