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自刘家浜迁移至桃花坞,在我幼年时期是一转变。

  这一年,我是七岁吧,我们自己没有置屋,都是租屋居住的。但刘家浜的房子大,对面是一个大庭院,花木扶疏。我记得有一棵山茶花树,还有两棵木犀,春来沿壁还有蔷薇花。草花无数,则有鸡冠、凤仙、秋海棠,秋来绚烂一时,都是顾氏表姊的成绩。桃花坞的房子,是一个石版天井,虽也宽敞,却没有花木。刘家浜的房子,走出大门很近,只要跨过荼厅,就到大门,门前还有谭宅的门房,门公。桃花坞的房子,我们住最后一进,到大门外去,要走过一条黑暗而潮湿的长长的备衖。

  住居刘家浜时,西首斜对门,即是尤宅,我的巽甫姑丈,即住居在此,他们是一个大家庭,上面老兄弟二人,一号春畦,一号省三,我都要呼他们为公公。春畦生两子,一号鼎孚,一号咏之,这两位都是祖母的母家吴家的女婿,祖母的侄婿。省三生一子,便是我巽甫姑丈。这三兄弟中,鼎孚是个举人,咏之与巽甫都是秀才。再下一代,鼎孚有儿子七人之多,詠之有二子,巽甫有一子,女儿是记不清了。他们是一个巨室,不过有一个家法,不许纳妾。苏州的巨室,恒喜纳妾,但他们家里,却找不到一位姨太太。(按:最后第三代有破除此例者。)

  因为距离很近,我小时常常跑到他们家里,他们房子多,穿房入户,也是惯了的,并且他们的小兄弟,和我年相若的很多,更添兴趣。他家有一个小花园,也有台榭花木之胜,有一个池子,养着许多金鱼,儿童们所欢喜。自从迁移到桃花坞后,可不能常去了。到了十余年后,尤家聘请西席先生,我便被他们请了去,教我的几位表侄,此是后话,暂且缓提。

  住在到家浜时,东隣有一狐仙殿,仅有两间房子,一个老太婆住在里面,居然有人来烧香,还有一个女癡子,约模三四十岁,不知是否住在狐仙殿内?她认得我,见我一个人在门前,便叫道:“喂!你们弟弟在门前,不要被拐子拐去呀!”再向东去,约数家门前,有一个地址,相传是金圣叹的故宅。

  桃花坞接着东西北街,这条路是很长的,街名既雅,而传说唐伯虎曾居此,因才人而著名(但后来则因年画而著名)。我祖母家的吴宅亦居此;不过他们住在东首,我们住在西首,我们租住者,便是亲戚姚家的房子。这姚家宗族既繁,房份也多,他们有东西两宅,各有大门进出,这好似红楼梦上的荣宁两府,不过房子是有些敝旧了,又经过太平天国的兵燹,处处创痕可见。

  他们后来都把余屋出租了,东西两宅,总共租了不下十余家人家。一座巨宅,都分析了,譬如某几处为甲所有,某几处为乙所有,由他们各自出租。我们所租住的屋子,为姚和卿先生所有(和卿先生后为我的受业师,此事后述),是他们东宅的最后一进。此宅总共有七进,除茶厅(亦名轿厅),大厅无楼外,其余每一进都是三楼三底两厢房。我们所住最后一进,更特别宽阔,后轩还更大。这一座三楼三底,我们与和卿先生家合住,我们占三分之二,他们占三分之一。

  这种老式房子,还是在太平之役以前许久时间建筑的,在战役中,攻占苏州城后,打过馆子的(如行营之类)。大厅上有一张大天然几,留有无数的刀砍痕迹。还有胆小的人说夜间弄堂里有鬼出现的迷信话。而房子也正不及刘家浜的敞亮,因为墙高而庭小,又是古旧,住在里面,不无有点闷沉沉的。要从我们最后一进走到大门外,这条备衖,足有半条巷之长,倘在夜里,又没有灯,只好摸黑,又说什么鬼出现。我们小孩子,真有点害怕。

  我的四姑母家,他们住在东西两宅的中间房子,但也是在东宅和我们一个大门出入的,因为他们把两宅完全出租与人家了。在那里有两间姚凤生姻伯很大的书室,这个书室,不是书卷琳瑯的书室,而是一个书法大家的书室。四壁挂满了许多古今名书家的对联字轴,中间摆着好几张大书桌,都是他的学生们到此习练大字的,其中更大的一张书桌,是姚凤生先生自己的书桌,上面有一个大笔筒,插着大大小小许多笔,以及人家来求墨宝的多卷轴儿。

  他的书斋外面庭心中,有一棵很大的松树,那棵松树是很为名贵的,它的很粗的树干儿,不可合抱,真似龙鳞一般,而颜色却是白的,大家呼为“白皮松”。据说:这种白皮松,在苏州城厢内外,总共只有三棵,都是数百年以前之物。那些亭亭翠盖,遮蔽了好几间房子,因此那间书斋,他定名为松下清斋。唐诗有一句诗“松下清斋折露葵”,本来这个“斋”字,不作此解,他却借此作为斋名了。

  这个松下清斋,当时在苏州,却是无人不知的。因为姚凤生先生那时除了收学生教写字以外,还印出了许多法帖,是他临写了古人的字,刻石印行的。而他写的书法,大楷小楷,精工木刻(苏州的刻工最著名),用连史纸印了,十张为一套,作为小学生习字帖,名曰“松下清斋书法”,每套售一百四十文,没有一个家塾,不是写他的书法的。

  来此习字者颇多官家子弟,有许多在此做官的或是寓公,也常来拜访姚凤生先生,所以茶厅中的四人轿,常常停满。因为当时苏州是省城,候补官员很多。倘其主人为侯补道,则可以坐蓝呢四人轿;其有差事者,则前面撑一红伞,后面可以有跟马。来访的人,我记得有一位杨见山,单名是一个岘字,是个大眫子,他的隶书是出名的。(杨见山有个别号曰藐翁,据说他做官,为上司所参劾,说他“藐视官长”,故名藐翁)还有沈仲复,任筱珊等,这些都是寓公,也常来见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