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视眼有遗传性吗?在我的直系上,是一个问题。说它有遗传性吗?我的父母,都不是近视眼,我的祖父、祖母,也不是近视眼,何以我是近视眼呢?说它是没有遗传性吗?何以我的儿女中,很多近视眼呢?虽然他们深浅不一。而且我是近视眼,他们的母亲也不是近视眼呀!

  我在八九岁的时侯,近视眼就显露了,远的东西看不出,近的东西,虽极纤细的也能明察秋毫。祖母那时便抱怨我开蒙的陈先生,她说:在我初学写字的时候,每到下午四五点钟放学时候,便写字了(起初描红,先生还把笔,后来写书法,以薄纸印写)。书房中墙高庭小,垂暮时光,光线不足,所以出了毛病。但其实不然,私垫中习字,都是在这个时候的。

  那末说近视眼是先天关系,既不尽然,后天关系,那是有的。当我在八九岁的时候,文理已经略通,便喜欢看小说书,而这些小说书,又都是那种木刻小字的书,有的是那种模糊不清的麻沙版,看起来是很费目力的。我记得我的外祖家中,有一间屋子,他叫做东书房的,这里有一口书橱。有一天,我在这书橱中,翻出几本书来一看,全都是小说,有“封神榜”、“列国志”、“说唐”、“隋唐”、“岳传”之类,发见了这个奇秘。大为喜悦,好似后来人家发见了敦煌石室一般。因此不到外祖家则已,去了,总是躲在东书房里看书,而这个东书房甚为黑暗,夏天蚊虫成市,我总是不声不响,在里面看书,这定然与我的眼睛有关系。

  谈起看小说,我的正当看小说,还在九岁时候吧?家中有一部残缺的“三国演义”,也是从一只旧书箱里翻出来的,我见了如获至宝。起初是愉偷摸摸的看,因为从前小孩子不许看小说的,除了看正史以外,不许看野史。后来被父亲发见了,说是看“三国演义”无妨,非但不禁止我看,而且教我每天要圈点几页。(从前有许多书,都没有圈点的,自己加以圈点,也分句读;人名、地名,也在旁边加上一竪,与现在新符号也差不多。)

  不过看章回小说,看了前一回,便要知道后一回怎么样?每天晚上圈几页,怎能过瘾呢?于是仍旧想法子偷看了,最好的时间,是在大便时,大便已经完了,可以超来了,但是依旧坐在马桶上(这个名称,苏人称为“孵马桶”),偷看“三国演义”。不久,被祖母知道了,大骂一顿,说道:“你在马桶上看关圣帝君的事,真是罪过,将来要瞎了眼睛。”实在说,在马桶上看书,总是光线不足,有损眼睛。不想后来成了习惯,在大便时,不论什么书,终要取一本在手中阅看。

  既而上海出了那种缩小的石印书,最是损人眼睛,而且那些出版商,还印出了许多“大题文府”,“小题文府”、“试帖诗集腋”等等书籍,那是搜集了前人所作的八股文、八韵诗,以供人抄袭獭祭之用,这是他们一种投机事业。印出来的字,小得比蝇头蚊脚,还要纤细,有的必须用了显微镜,方可以看得出。这些书都是为了考试时,便于夹带用的,所以销场奇好。

  但是看这些小字书,很伤目力,当时一大半的近视眼,都是由此养成。尤巽甫姑丈,最痛恨这些石印的八股八韵书籍。他的批评,说这种书,不但伤害青年的目力,而且看了这等书,足以汨没性灵。譬如一个先生,出了一个题目,要教他的学生,做一篇文章。这须要自出心裁,把思路展开,然后才能做成一篇有意思的文章。因为自己做不出,不肯去想,于是去翻前人所做的文字,这个思想就把它关住了。那时不但剿袭他的意思,还剿袭他的成文,自己就一辈子没有思想了。所以巽甫姑丈说:“这些刻出来的石印书,伤害眼睛还小,伤害性灵更大呢。”

  不过我对于那些石印书,受害还轻,因为我没有钱去买什么石印书呢。但石印书有许多很适用的,譬如像“诗韵合璧”之类,我曾有一部,觉得很为便利,有些工具书,都靠了石印本而利用。如其它的许多木版书,卷帙浩繁,携带不便,却经过了缩小石印,便成了袖珍本了。譬如说吧:像“史记”、“前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人家称为四史,若是木版的,要装好几只书箱,现在可以缩成几部书,那是多么便利呢。

  我在十岁那一年上,就有一副眼镜了。那件事,是我牢牢记着的。因为我是近视眼,看见人家戴眼镜,颇为羡慕。亲友中也有近视眼的,把他们卸下来的眼镜张望着,颇觉明亮。我久有此意,要想有一副眼镜。但小孩子怎能戴眼镜,在当时是不许的,要被大人所呵斥。

  就在那年的秋天,父亲为了奖励我读书,他允许带找去看一次戏。不过有两个条件,第一件,要那天是先生放学,不能因为娱乐而旷课。第二件,也要他自己有空工夫。于是我只有等待,等待到那一天,先生果然放学了。至于父亲有空工夫,那是不成问题的,他近来本来不太忙,即使有事,他也会带我去的。

  父亲对于儿童不能失信,因此催着早早吃午饭,便到城隍庙前那家戏馆来了(那时苏州城内,只有一家戏馆,唱文班戏,文班戏即是昆剧)。谁知到了戏馆门前,冷落无人,铁闸也关起来了。这是什么缘故呀?一问邻近,方知今日是忌辰。所谓忌辰者,便是那一天是清朝历代皇帝皇后的死忌,这一天,照例不许演戏的。可是我却觉得很是失望了,好容易一直盼望,得到今天,才有这个机会,结果是为了忌辰而停锣,我的懊丧,真是要眼泪挂出来了。

  父亲却安慰我道:“这一次遇到了忌辰,还有下一次呢。”又道:“你不是想有一副眼镜吗?”于是我们父子两人,便到穿珠巷来(穿珠巷在苏州阊门内,苏人又呼它为专诸巷,那里都是眼镜店,苏州人有句谜语道:“穿珠巷配眼镜,各人的眼光不同”)。我那天就配了一副玳瑁边的眼镜,这时,外国货的眼镜,还未流行到中国来,我的这副眼镜,全是国货,而且全用手工制成的,不是玻璃,面是水晶,价值墨西哥洋银一元。回到家里,我非常高兴。把看戏逢着忌辰的失望,全忘怀了。戴着眼镜去见祖母,祖母说:“小孩子不能戴眼镜,只怕愈戴愈深,藏起来,到要看远处的地方才戴罢。”

  不但小孩子不能戴眼镜,苏州那些所谓书香人家的子弟,虽然近视眼很多,年轻时也不大许戴眼镜。说也可笑!他们希望在科举上发达,预备将来见皇帝,什么引见,召见之类,都是不许戴眼镜的。我有一位朋友,他祖上是做过大官的,却是个高度近视眼。有一天,皇帝在便殿召见,那皇帝东向而坐,对面却安一面大穿衣镜面的屏风,他糊里糊涂,只向那面大穿衣镜面前跪了。太监看见了,掩口而笑,把他拉过来,说道:“皇上在这里。”因为他是大臣,不加谴责,但是皇帝心里终觉得不高兴,臣子不免就吃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