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景

卞昆冈家内景。左侧一门,垂有布帘。设备简朴,一壁悬佛及观音像。一壁供卞母灵位。桌凳而外靠左侧有一小榻,上铺布被。右侧门外即前幕庭院。壁角杂置石作刀锯器具。

幕启时七妹独坐右门侧缝衣,频转眼望左门,面有得意色,间发冷笑,忽起趋左侧揭门帘探身内窥,复归坐,微喟。户外有剥啄声,七妹微惊,急起驰出,偕尤某同入。

七妹 谁让你这时候来的?叫他给碰着了又该我倒霉。

尤 我知道他不在家。

李 你怎么知道?

尤 今儿早上我看他们师徒俩骑着驴往西边去的。

李 你知道他们上哪儿去的?

尤 求那老道去了。

李 哪一个老道,你怎么知道?

尤 就是西山脚下火神庙里修行的老道,会治病的。昨天我在茶馆里听见村东那姓陈的对姓严的说让老卞去试试那老道,又说非得一早去,迟了老道就不在家。又说他灵着哪,甚么疑难急症大夫治不了他全能治,他有的是古怪的秘方。今儿我起一个大早,果然见他们俩奔丧似的跑了去。(四顾)唉,那小的呢?

李 (口呶向左屋)在里面。

尤 咱们说话他听得见么?

李 我才看过,正睡着哪。昨晚那疯子哭了一宵,那小的也哭,哼,哭死也哭不活那妈的乌珠子,倒闹得我一宵也没有睡好。说是,倒有你的,那东西真见效!

尤 敢情,咱们动手的事儿没有错儿。他疑心不?

李 谁疑心?

尤 你说的那疯子。

李 他是粗心大眼的,就是急,简直是疯子,可不是,这几天他压根儿没有吃一碗饭!他那疯劲儿可受不了,也算是我活该倒霉,你瞧,我这儿一个疤,(指颈根左侧)可不是,这事我还没有告诉你哪。

尤 (抚其颈)粥粥!真的有一个血印子,那是怎么来的?

李 他生日那天不大发酒疯么?要不为那次发疯,当着众人面叫我下不来,我还不下毒手哪!那晚上更可笑了。我气极了,晚饭也没有吃就上床睡了,他回来自个儿弄的饭吃。后来他也来睡了,还来黏着我,我直没有理他。好,到了半夜,你说怎么着,他又见鬼了:打头儿先是青鹅白鹅的胡叫,一忽儿手伸来了,直摸我这儿,嘴里说“让我亲亲你那小多多儿,让我亲亲你那小多多儿”……你说是甚么,还是老太太告诉我的,他的前妻的颈子上长这么一颗黑痣,他管它叫小多多儿。我没睡着,直不言语,他老摸,摸来摸去的,小多多儿摸不着,倒摸得我怪痒痒的。我再也耐不住,我就骂。一骂他也醒了,一醒他就恨,本来他是恨极了我的,就拉着我使他那狗牙狠命这么一咬,妈呀,差点儿一块肉都叫他咬掉了,直痛了我好几天,你说多气人!本来你那东西弄了来,我还有点心软,让他这么一疯,好,我再不给他颜色看怎么着!

尤 敢情你有理!可是当初谁叫你嫁他的?

李 (脸红)甚么当初不当初的?你拿着这小拐杖干甚么了?

尤 (笑)唷,我倒忘了,这是我送你们家的节礼!

李 甚么哟?

尤 你家出了一个小瞎子,走道儿不用得着它么?我还是亲手做的哪。

李 (笑)小鬼倒真会……唷,甚么了(听。携尤同趋左门揭帘内窥,复轻步走回右侧)

尤 睡得着哪。老七,你说咱们这事情不碍罢?

李 他倒是容易对付,疯一阵,痴一阵,也就完了。倒是那姓严的,你别看他长相粗,他有时心眼儿倒是细。打头儿我就不敢正眼望着他。他对那姓卞的倒真是忠心,比狗还忠心,单说这几天为了那小鬼,连他都急得出了性了。前儿个有天他带住了我——

尤 怎么了?

李 没有甚么,他没有敢明说,他仿佛是替他师父来求着我,说他是个好人,全村子都看重他,他这份家现在全得靠我,小孩没有亲娘也是怪可怜,这个那个的说了一大篇。他说话都抖着的,听得我心直跳,就像他早知道咱们要来玩一手似的,你说怪不怪?咱们第一得防着他。我看他也注意你,你没有觉着生日那天他老望着你么?

尤 不错,那姓严的是讨厌,我见他也有点慌。他那两只大眼睛直瞅着你,甚么都叫他看透了似的。他们这回回来怎么了?

李 这回回来自然忙着那乌珠子。甚么法儿都试到了。前儿个也不知听了谁的,拿一个甚么,那长长毛的刺猬,活着的,就这么手拿住用刀拉出那皮里的油,说可以擦得好。又一回更腻了,我想着都腻,姓严的去街上捉了一个小黑狗,拿它活剥了皮,血呀,拉拖了一地,那狗要死不死刮淋淋的叫,才叫得人难受,就拿这活狗身上剥下来的皮给塞着那孩子的脑袋上,说这样甚么眼病都治得好。

尤 有效没有呢?

李 有效?有效还不错哪。白糟蹋了一条狗命,多造孽。你说老道能治吗?

尤 老道,嘿!老仙爷老佛爷都治不了!

李 这家子我的日子可也过不了了。

尤 咱们再想法子,干了小的再干老的——

李 吁,你听,这不是驴铃儿响吗?你快去罢!

尤 (仓皇出门)明儿晚上——

李 去罢!(尤下,七仍坐原处缝衣)

(铃声渐及门,卞严同上。卞面目瞧悴,衣服不整,严较镇定,然亦风尘满身。)

卞 (入室喘息有顷,周视室内)怎么了?

李 (冷)甚么怎么了?

卞 阿明怎么了?

李 我知道他怎么了?

卞 (厉声)他上哪儿去了?

阿明 (七未答,阿明自内室)爸爸,我在这儿睡着哪。

严 他睡着哪。

卞 (音慈和而颜色凄惶)你睡着哪,好孩子,你爸爸出去替你弄药回来了。(急步入内室)孩子!

(严挺立室中,目送卞入内室,复注视七妹有顷,移步近之。七妹缝衣不辍。)

严 (郑重)师母!

李 (惊震,举头强笑)唷,老敢,你也回来了,你们上哪儿去了?

严 山里去——为阿明求治。我说师母,不是我放肆说句话,做人不能太没有心——太没有情……

李 (强笑)唷,这怎么了?

严 我是个粗人,我也没有家,我一辈子就敬重卞师父一个人,为了他的事情,我老敢甚么时候说拼命就拼命。可怜他运气是够坏的,死了太太,又死了老太太。阿明是他的性命,偏偏又是这怪事的眼睛出了毛病,说不定这眼睛就治不回来,我怕很难……

李 可不是,你们也算尽了心了,甚么法儿都试到了,他还是不见效,那有甚么法儿想呢?

严 真可恨,也不知怎么会有这怪事儿的,总不能是有人暗地里害(声沉着)他罢,为甚么好好的眼睛忽然的变坏了呢?(目注七)

李 (低头)真是,也不知怎么了,你们上回离家的那天都还是好好的不是?你说有人算计他……

严 呒……

李 别是那老瞎子罢,有人说瞎子要收徒弟就想法子挑聪明的孩子给弄瞎了,他们为了自己就顾不得人家,阿明那孩子生相也怪,他就爱跟那老瞎子说话玩儿,谁家孩子都不能跟瞎子亲热不是?

严 快别这么说,那老周是好人,他跟这家子又没有仇又没有恨,他哪会下这样阴险的毒手?

李 唷,这谁知道,常言说的人不可以貌相,我就最讨厌那班走江湖的。……可不是么,他初来的时候,我还让他上咱们家算命来着,他打头儿说话就有点儿怪,他说甚么丧门白虎,年内一定见血甚么一死的胡话,我听气极了,就把他撵了出去,准是他记恨了。偏偏阿明那孩子一听着他那倒运的三弦,就非得跑出去跟他胡扯,我看他准有点儿嫌疑。

严 天有报应,谁造孽谁受报,王法到不了的时候自有天条,也用不着咱们胡冤枉人的。倒是老师他,我看是太可怜了。他本来是最敬佛爷的,这回他简直是痛伤了心,阿明要是不好,他,他就此发了疯都说不定!原来他过庙总是要拜庙的,今儿到山里去,他对着火神爷土地直骂,他说他一辈子亲手造了好几处庙,亲手雕了不知道多儿个的佛像,又是逢山拜山,见庙进香的,谁想好处不见,反而家里出了这希奇的事情,他怎么能不怨,他怎么能不恨?不说别的,你不看他这几天简直连饭都不吃,晚上觉都不睡,眼睛里直冒火,说话声音都是发抖的,人家说话有时他都听不真,师母你又是这躁脾气,没有得好脸子给他看。可是除了你,师母,还有谁能帮着他一点。我怕我们再不想法子舒疼舒疼他,他要再有甚么长短,师母……

李 (低头不语有顷,微露焦躁。)我明白你的意思,老严,可是这话你别用跟我说,单瞧他疯劲儿,谁受得了他的,我是受够的了!

严 那你……

(卞自内室出)

严 (转向卞)怎么了?

卞 那符我给化在水里给他吃了。

严 你没有忘了那小包朱砂罢?

卞 没有忘,你进去看看他去。

(严入内室。卞行至佛像前,握拳作愤怒态,继低头似自艾,复至灵位前,对遗像凝视,摇头未感。忽转身笑,七妹惊顾。)

卞 (指灵位)怎么,老太太这儿茶都不用供了!活人你不管也罢了,连故世人的面前你都不该尽一点心么?(七不语)阿明,多活灵的一个孩子,我交在你的手里,好好的一双眼睛,怎么会出这怪病,我不在家,你可在家。(愤)我不问你问谁!(七不语)我这辈子就有这一个孩子,又是这双眼睛,(悲)这双眼睛,叫我怎么能不心痛?(七不语)老太太,娘呀!你想不到罢,你去了不到几个月,我们家就变成了这个样儿,一杯茶水都没有人管。(七不语)还有阿明,我也无非顾着您的意思,算是有了一个娘,多少可以看着他一点,唉!娘,他眼睛都快瞎了!(七不语)好,你没有得话说,你也该惭愧了罢,女人!阿明的眼睛要是好不了,哼,你看着罢!

(卞诉说时七表情由羞转怒,正欲发作,严自内室出,七逡巡出门去。)

严 师父,阿明说他眼睛不痛了,他要到外间来。

卞 (喜)怎么,不痛了!好,你扶着他出来。

(严复入挈阿明出,阿明眼上包有白布,一手拉严手,一手向前扪索,卞感情激动。)

阿明 爸爸!

卞 孩子,怎么了?严叔叔说你现在眼珠子不痛了,真的呀?

阿明 是不痛了,爸爸。

卞 脑袋也不昏了?

阿明 不昏了,我现在顶快活的,我一定会好的。(略顿)爸爸!

卞 (蹲伏把阿明手)孩子,怎么着?

阿明 爸爸,你不要难过,你难过我更难过,爸爸!

卞 孩子!

阿明 我眼睛是一定会好的,爸爸。爸爸最爱我的眼睛,我知道。

卞 孩子!

阿明 爸爸,你放心,我的眼睛一定不能有毛病,我要是没有这眼睛,爸爸你也不疼我了,那我还不如死了哪。

卞 亲孩子!

阿明 爸爸你也不用跟新妈妈打架。新妈妈不在屋子里么?

卞 她才出去,不在屋子里。只要你乖乖的好了,爸爸自然不难过,回头我让严叔叔买糖给你吃。

严 准是那老道的符有点儿道理,怎么吃了那符水一阵子就不痛了呢?

卞 也许佛父保佑。我们把他包的布去了看看好不好?

严 去了包布好不好,阿明?

阿明 好,去了试试,这回我一定看得见了,这回打你们回来我就没有见过你们。快去了罢,爸爸。

(卞严合蹲侍一边,卞解去布缚,手发震。)

阿明 怎么爸爸你发着抖哪。

(布已解去,阿明双目紧闭,卞严疑喜参半。)

卞严 (同)阿明!你慢慢的睁开试试!

(阿明,徐张眼,光鲜如故,卞狂喜)

卞严 (同)阿明,你看见我们不?

阿明 (微蹙)我——见。

(但眼虽张而瞳发呆,卞严相视。卞以手指划阿明眼前,不瞬。)

卞 你真的见吗?

阿明 不——我会见的,爸爸。

卞 那你现在还看不见?

阿明 我——见。

(卞跳起,趋室一边,倚壁上)

卞 明儿你见我不?

阿明 (循声音方向举手指)你在那里,爸爸。

卞 (复乐观)老敢,你知道,他初睁开,近的瞧不见,远的许看得见。

卞昆冈 第四幕(4)

严 这许是的,你再试试他。

(卞空手举起)

卞 阿明!

阿明 (现笑容)爸爸!

卞 我手里拿着甚么东西?

(阿明略顿)

严 你爸爸现在手里拿着甚么东西,你看不看见?

阿明 (微窘)我看——见。

卞 那你说呀,我手里是甚么?

阿明 (似悟)一根棍子!

卞 (极苦痛)天呀!(更不能自持,抱头伏墙泣。严亦失望。阿明仓皇,伸手向空摸索。)

阿明 爸爸,爸爸,别结,别结!(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