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李焘

序论

臣焘曰博议之作臣敢言之自古帝王之一天下必先为胜天下之具君者胜负之主地势民心兵将事机皆其具也凡欲善其事必先备其具况于制敌国一天下而可亡其具乎圣人初起妖氛未清则借险于地系本于民寄力于兵取谋于将决胜于机而后可以言战虽以黄帝之神汤武之圣亡具而战不能制敌若地险而便民恱而附兵劲而义将勇而贤机至而乗信能行此五者而以德先之则可以全天之所付而无敌于天下矣江南六朝冒矢石而战者虽有其兵授斧钺而出者虽有其将至于曰地曰民曰机臣未见其能兼之也吴蜀相应如左右手刘氏有蜀而孙氏不得之李氏有蜀而司马不得之尉迟逈入蜀而梁陈不得之惟刘宋萧齐虽有梁益而不能合东西之势以诛拓跋故曰不得其地三国鼎分与夫南刘而降中原之人知有二魏絶意南顾惟晋元帝以司马子孙渡江而东遗民故老堡坞相望争迎官军中流击楫又有祖逖当是时大河以南皆为晋有乃以戴若思继之失民望矣故曰不得其民以至谢玄淝水之胜王镇恶关中之胜陈庆之河南之胜又皆有其机而不能乗因循卤莽尝试为之而归胜负之数于天其亡具甚矣臣因思江左之地自吴至陈各据形势为自固之术然三百年间或谋虑失当或机会失时或事宜失断又于五者之具皆不能兼此其所以终不能混一区夏臣旁采裒类而为之说非谓专取其长盖欲详言其失监彼之失而求吾之所以得或庶几焉昔西汉名士如贾谊贾山徐乐辈每论国大事皆取秦为说彼非不知逺引唐虞三代以为高则于当时之事机疎而不近曷若取其近于时机者而论之取其失者而监之则于谋谟为有补矣臣是以集其事实起自东汉建安五年至陈祥明二年遇有所见则表而出之各为之说名曰六朝制敌得失通鉴博议合为百篇离为十卷虽其管见不足以上裨天听而思竭毣毣一为圣主精言之者欲成有志复古之功而尽一介爱君之念耳

总六朝形势论

臣焘曰自吴主孙权卜宅江南以至东晋宋齐梁陈皆祖相仍袭以为国都其间边防之要害可得而论吴之备魏东晋之备五胡宋齐梁之备元魏陈之备高齐周隋力不足者守江进图中原者守淮得中原而防北冦者守河摭而言之莫不有说吴有强敌无上岸之情陈之国势已弱不能进取故其所守止于江自晋迄梁惟宋武帝守河其余皆保淮为固或守淮西或守淮北或守淮南若夫江之所守吴纪陟所谓西陵至江都凡五千七百余里险要必争之地不过数四东晋以后谓荆江扬为三流是也至于守淮则淮西之镇莫大于垂瓠淮北之镇莫大于彭城淮南之镇莫大于寿春而沿河之地曰洛阳曰虎牢曰滑台曰碻磝亦又分为四镇大扺守河而不能则守淮西淮北守淮西淮北而不能则守淮南画守长江则不足道东晋祖逖旣死之后诸将守淮至宋武帝东平广固西定关中始于河南列兵置守其后荥阳嗣位魏渡河侵四镇之地一时陷没文帝频年用师暂得而旋失之则其所守徒在于淮西淮北也迨明帝时薛安都以彭城叛常珍奇以垂瓠叛淮之西北遂为元魏所取则其所守又徒在于淮南也齐永元之际裴叔业又以寿春叛淮南之地复为元魏所取梁武帝旣复淮南厯侯景之乱其地没于高齐陵夷至于陈但以长江为境故陈氏无藩篱之固在六朝最为至弱无足怪者虽为六朝之君所守如此至于乗间攻取则亦不惮用兵吴之与陈虽皆守江吴围合淝陈攻寿春所争常在于淮甸东晋以还虽皆守淮晋讨慕容暐梁宋元颢所争亦在于河南然考其兵之所出不过二道一自建康济江或指梁宋或向青齐一自荆襄踰沔或掠秦雍或徇许洛东晋之祖逖庾亮禇裒殷浩桓温谢玄宋之武帝檀道济刘彦之萧斌思话梁之韦叡裴邃曹景宗陈庆之之徒北伐之师不由于此则由于彼中原有衅则进兵冦盗方强则入守史策所载皆可知矣况夫江南地险其固可恃曹公破荆州之威水步八十万犹丧师于赤壁其险固何如哉若夫东晋宋齐梁陈之君虽居江南中国也五胡元魏虽处神州夷狄也其事又与孙曹不同故五胡之盛无如苻坚其臣之贤则有王猛元魏之强无如佛狸其臣之贤则有崔浩王猛丁宁垂死之言以江南正朔相承劝苻坚不宜图晋崔指南方为衣冠所在厯事两朝常不愿南伐苻坚违王猛之戒故有淝水之奔佛狸忽崔浩之谋故有盱眙之辱虽江南之险兵不可攻而天意佑华亦不可以厚诬其实况以神圣文武之德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合蜀吴之全力以恢复中原为不难矣

吴论

臣焘曰必有合天下之势然后可以一天下三国鼎立曹氏据魏地广兵强奄天下之半孙权以一隅之半则其势力必不加于魏而君臣相谋连荆益之险合东西之势以抗北方最策之得也尝观孙权之初满宠在合淝而淮未属吴先主武侯奄蜀汉而益未属吴不得淮则无以拒北冦之入不得荆则无以固上流之势不得益则无以为西土之援天下大势分合不一则其力不全拒敌且不足安能以兼人哉故孙权擐甲冑冒矢石转斗合淝以为满宠争上流之地陆逊吕蒙相与赞其决以蹑取荆州全据长江而命诸葛瑾等寻盟于蜀两国之使冠盖相望不絶于道凡其所以百战经营与夫区区外交者皆求于合东西之势进图北方耳盖江南之所长而北人之所忌者皆在于此以诸葛亮之雄出而为天下兴复汉室亦以跨有荆益结好孙氏天下有变荆襄之兵向宛洛梁益之众出秦川吴人渡淮以相犄角然后中原之地风撤席卷后无余菑其后吴蜀之好睽而诸葛表论其事深以为恨则当时识者亦知天下大势不可不合也曹操平生挟奸雄之资恃富强之利用兵制敌自谓无前而吴以荆州借先主操一闻之落笔于地盖东西合吴蜀交魏之所甚不利也不然操矫情饰伪如此非大利害迫之何遽尔耶则北人之所忌者于此而可见以吴之所长攻魏之所忌则南北之胜负不待战而决臣谨按魏之攻吴凡三大战战而輙败者何哉南人之势或合于荆或合于蜀用东西全力则可以制敌而取胜方曹操举数十万之众顺江东下刘豫州收合余烬兼举江夏水陆俱进而周瑜因之破曹公于赤壁以曹公之雄奉头鼠窜以归于魏而不敢与之角则是吴合于荆而一胜之也先主旣破夏侯渊曹公西援汉中而荆州兵威震于华夏曹公议徙许以避其锐而不知为之计则是荆合于蜀而再胜之也诸葛亮祁山之役三郡响应关中震动明帝西镇长安而陆逊因之走曹休于石亭贾逵力争疾救仅得曹休之归则是吴蜀合三胜之也使吴蜀之地约从缔交首尾相应如此三战而摩之以岁月操虽强亦未必不为吴蜀所吞惜乎合淝为敌有而不敢取西蜀藉外交而不能固是以止于自守而不图进取之功孙权坐此有志而无成呜呼吴蜀合则进图中原而有余吴蜀分则自守其地而不足天下形势较然甚明后之有天下者版图所有旣得吴蜀之全不必力战以争连衡以取而形势之地尽为我有则非复昔日三国之吴矣若能以此进图北方混一区宇为孙权之所不能为者岂不伟哉故臣因吴之艰难孙权之经营而备论东西之形势云

孙权初起董袭曰江东有山川之固小大用命张昭秉众用事袭等为爪牙此地利人和之时也

汉献帝建安五年冬十月曹操闻孙策死欲因丧伐之侍御史张纮曰乗人之丧旣非古义若其不克成雠弃好不如因而厚抚之操即表权为讨虏将军领会稽太守太夫人以权年少委张纮与张昭共辅之太夫人问扬武都尉会稽董袭曰江东可保不袭曰江东有山川之固而讨逆明府恩德在民讨虏乗基小大用命张昭秉众用事袭等为爪牙此地利人和之时也万无所忧

臣焘曰自古英雄据天下之势则必并天下之谋以议其攻守处形便控险阻此为攻守之图也攻守之事非勇不能决非智不能全此二者皆人谋也而足以增山川之重示形势之制则争天下者必借险于地取谋于人而后能大有所成就矣吴越之地长江大淮险陿四顾孙权君臣相与画江而守之抗二大敌未尝困折人皆谓地形之便而不知人谋之巧也魏文临江喟然发有人之叹而六师遽旋噫是岂特孙权之力亦股肱爪牙相与合谋内守外御而敌人莫敢抗耳盖自周瑜为之破曹公陆逊为之抗巴蜀以激江南之气而攻取方力筑濡须之坞设武昌之城以全江南之备而守御方固诸葛瑾寻盟张温报聘以通江南之援而和好方讲噫用江南一方之地或攻以兼敌或守以拒冦或和以息民皆有人出为之谋故无一不如其志嗟乎举贤任能保守江东孙权至是不负讨逆之托矣至其末孙有一陆抗而羊祜王浚睥睨不敢进一日抗溘死扬越之阻长江之固自若也而晋兵长驱如涉无人因知争天下之术地势虽强以人为重故臣因董袭之言先尚论其人而徐议攻守和好之得失于后

命周瑜破曹操于赤壁

建安十三年七月曹操南击刘表会表卒子琮为嗣九月操至新野琮降操进军江陵曹操遗权书曰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权以示羣下莫不响震失色时周瑜受使至鄱阳肃劝权召瑜还瑜至见权曰瑜得精兵五万自足以制之愿将军勿虑权抚其背曰公瑾卿言至此甚合孤心孤当与孟德决之遂以周瑜程普将兵与昭烈并力逐操与操遇于赤壁初一交战操军不利瑜部将黄盖曰操军方连船舰首尾相接可烧而走也乃取蒙冲斗舰载燥枯柴灌油其中裹以帷幕上建旌旗豫备走舸系于其尾先以书遗操诈云欲降时东南风急盖以十舰最着前中江举帆余船以次俱进操军吏士皆出营立观指言盖降去北军二里余同时发火火烈猛船徃如箭烧尽北船延及岸上营落顷之烟炎张天人马烧溺死者甚众瑜等率轻锐雷鼓大进北军大坏

臣焘曰取天下必先定攻守之计而时有以制其变攻则示敌以不足而使之莫能测守则示敌以有余而使之莫能加自古英雄欲有事于天下而未得志者必先守以待时守之之术必有以逆折其锋使胜气在我惧心在敌则有所畏而不敢加彼有不敢加之心吾有不可犯之势则守必固矣孙权于吴用守计也而赤壁之役则出于攻议者谓孙权攻守本无定计而不知赤壁之攻所以佐其守也曹操在魏地大兵众二袁董吕皆为扑灭乗胜■〈刂焱〉然欲径渡长江气吞吴会意其必来南也一大治之则终身创矣若不力拒而逆折之使得气去彼勇我惧岁来相持则吴之势力必不支矣故周瑜鲁肃赞孙权之决力拒曹公于赤壁使之终身有所惩艾虽屡至盱眙恫疑虚喝而不敢进非其惩前日之败故耶至于魏文慨然渡江一谋来伐则羣臣并起而争之辛毗止广陵之役鲍勋止淮上之役蒋济止沓渚之役亦以有余待吴而不敢蹈前日覆辙耳故终魏文之世无大战争赤壁之功不止却曹公于一时而可以拒魏师于再世岂不伟哉

借荆州以拒曹操

建安十四年十二月权以鲁肃为奋武校尉肃劝权以荆州借昭烈共拒曹操权从之

臣焘曰济大事不可无权拒大敌不可无党权以集党则国可保而天下可图汉以齐地假韩信吴以荆州借昭烈二者皆天下之大权也当楚汉间非韩信不可敌羽而三国时非昭烈莫能当操者鲁肃尝说昭烈使抚表众同心一意共治曹操而收功于赤壁矣今日于荆不可用权植党以守之耶向使齐地不在韩信则必为楚所有荆州不在昭烈则必为魏所争与其在楚魏以资敌孰若分之豪杰以植党哉又况云梦伪游则地终入于汉益阳交语则荆州卒分于吴则曩时所以假韩借刘者不过权以济事耳区区周瑜知割土地以业英雄之为失而不知借土地以役英雄之为得也良平蹑足于汉鲁肃建议于吴信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畧同也

曹操徙滨江州县近内以避吴兵

建安十八年曹公恐江滨郡县为权所畧下令内移民转相惊自庐江九江蕲春广陵户十余万皆东渡江江西遂虚合淝以南惟有皖城

臣焘曰用兵之法使人备已则权在我使已备人则权在敌在我而后可以进战退守战国时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共抗一秦秦人开关延敌诸侯之师逡巡遁逃争割地以奉秦而秦人欲战不已是秦尝执诸侯之权故能散其从约而并吞之秦人以此而攻孙权以此而守江东一方抗魏拒蜀内外御之不暇而又岁岁出师拔皖口袭蕲春而数围合淝岂其守御诚有余力耶盖示之以不惮形之以好战使魏之疆场鳃鳃焉畏而备矣则吴之权重故曹公虑其见掠而徙江西之众满宠畏其来伐而迁合淝之城以曹公之雄满宠之畧尚畏而避之则其所守岂忧不固茍不先之则魏必知吾所欲者在守所惮者在战岁出重兵临江而扼之则吴之力困于备魏而不得休息矣安能致曹公满宠之畏哉后之有国者当使人备已而后可以希孙权之守云

周瑜请并吞梁益据襄阳以图北方

建安十四年周瑜诣京见权曰今曹操新败忧在腹心未能与将军连兵相事也乞与奋威俱进取蜀而并张鲁因留奋威固守其地与马超结援瑜还与将军据襄阳以■〈戚〉操北方可图也权许之奋威者孙坚弟子奋威将军丹阳太守瑜也周瑜还江陵为行装道病卒于巴丘

臣焘曰天下之大势全据之则强三国时天下之大势在襄阳吴蜀之要害而魏之所以必争也蜀为天下足重关剑阁险阨四蔽而不可以图逺吴为天下首山川阻深士卒剽悍而不能亡西顾之忧襄阳者天下之脊也东援吴西控蜀连东西之势以全天下形胜使魏来伐击吴则蜀掣于西击蜀则吴牵于东而襄阳通吴蜀之援以分北方之势击襄阳则吴蜀并起而救之使魏可攻则吴军厯江淮蜀军撼秦陇而襄阳之众直指中原则许洛动揺而天下可定是瑜之谋不特为今日固守之地而亦异时混一之资也不幸瑜没孙权不能推汉文思贾谊之心施行其策而用吕蒙继之梁益陷于蜀襄阳归于魏而吴自全于一隅至破蜀师于猇亭而命诸葛瑾向襄阳则天下之势已分而不全呜呼吴蜀襄阳全据于一则江南可量哉

徙治建业

十七年九月初张纮以秣陵山川形胜劝孙权以为治昭烈东过秣陵亦劝权居之权于是作石头城徙治秣陵改秣陵为建业

臣焘曰自古都邑本无定势争形势之便而据其冲为根本之图则居其要英雄之图天下未必用权而争其便终必定计以固其本以江南论之武昌居兵之冲建业为地之要孙权力争荆州上流之形势犹未定也据江夏临魏蜀塞西北之冲图全楚之利故都武昌以争荆州不过权时之宜尔至用吕蒙袭荆州无复上流之虑于是时而不都秣陵以据会要非王业也秣陵之地因山为垒缘江为境山川形胜气象雄伟以秦皇之强处秦雍据崤函而犹眷顾秣陵昭烈之雄徘徊其地以为都邑之胜处则其形势可见孙权从张纮之请定建康之都内以固江外以援淮而江南之根本不可拔矣自孙权始基东晋以后仍而不改以重兵戍石头以宗室镇京邑而建业尝为江南都邑之地是孙权根本之固不止利一时而规模之逺又可为五世法噫孙权之法可通于五世而不能贻末孙之谋遽从歩阐徙都武昌自以为从先王居也而不知武昌者孙权以争形胜非以为子孙无穷之基盖以扬越之民泝流而给饷则不便于兵以人主之重近敌而建都则不便于国而危隘不足以容万乗塉埆不足以赡一师而遽尔移都故南人有言曰宁还建康不止武昌夫地形不便人心不与而欲为王者之都可乎若委建业居武昌是以秦皇蜀主之智不如一步阐也以孙权经营数世之业而委之诸葛靓疎矣陆抗丁寜还都建业最策之得也不幸抗没无与攻守悲夫

作濡须坞

吕蒙闻曹操欲东兵说孙权夹濡须水口立坞诸将皆曰上岸击贼洗足入船何用坞为蒙曰兵有利钝战无百胜如有邂逅敌步骑蹙人不暇及水其得入船乎权曰善遂作濡须坞

臣焘曰有必守之地有必争之地守者在我争者在敌势若不同而皆有根本之地以为战守之资而后进退有所仰高祖之所守者关中也而身在荥阳成皋间不与楚角以限制项羽使不得西侵光武之所徇者燕赵也而命冦恂守河南冯异军河上以防遏它兵令不得北侵项羽不西侵而后关中可守它兵不北渡而后燕赵可取虽取守不同皆外据根本之地而徐为之计于内此高光取天下之术也孙权在吴命陆逊等镇武昌建业而身御魏兵于濡须坞使不得进而我得以乗隙投间围合淝袭寿春武昌建业必守之地也寿春合淝必争之地也濡须坞者根本之地也中据濡须以为根本而后在我者可守在敌者可争此高光之术而孙权使充其志天下可定矣

六朝通鉴博议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