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中,有一道人,无目,以钱置手掌中,即知正背年号,人皆异之。康节先公问曰:“以钱置尔之足,亦能知之乎?”道人答曰:“此吾师之言也。”愧谢而去。

  伯温少时,因读《文中子》,至“使诸葛武侯无死,礼乐其有兴乎?”因著论,以谓武侯霸者之佐,恐于礼乐未能兴也。康节先公见之,怒曰:“汝如武侯犹不可妄论,况万万相远乎?以武侯之贤,安知不能兴礼乐也?后生辄议先贤,亦不韪矣。”伯温自此于先达不敢妄论。

  伯温上世范阳,以中直笃实,读书谨礼为家法。大父伊川丈人尤质直,平生不妄笑语。年七十字有九,以治平四年正月初一日捐馆。初无疾,不食饮水者累日。除夜,康节先公以下侍立左右,伯温方七岁,大父钟爱之,亦立其傍。大父曰:“吾及新年往矣。”康节先公以下皆掩泣,大父止之曰:“吾儿以布衣名动朝廷,子孙皆力学孝谨,吾瞑目无憾,何用哭?”大父平日喜用大杯饮酒,谓康节先公曰:“酌酒与尔别?”康节同叔父满酌大杯以献,大父一举而尽,再酌,饮及半,气息微矣。谓康节日:“吾平生不害物,不妄言,自度无罪。即死当以肉祭,勿做佛事乱吾教。无令吾死妇人之手。汝兄弟候吾就小殓,方令家之人哭。勿叫号,俾我失路。”康节先公泣涕以从。康节谋葬大父,与程正叔先生同卜地于伊川神阴原。不尽用葬书,大抵以五音择地,以昭穆序葬,阴阳拘忌之说,皆所不信。以是年十月初三日葬,开棺,大父颜貌如生,伯温尚记之。熙宁十年夏,康节先生感微疾,气口益耗,神日益明,笑谓司马温公曰:“某欲观化一巡,如何?”温公曰:“先生未应至此。”康节先生曰:“死生常事耳。”张横渠先生喜论命,来问疾,因曰:“先生论命否?当推之。”康节先公曰:“若天命则知之,世俗所谓命则不知也。”横渠曰:“先生知天命矣,某尚何言?”程伊川曰:“先生至此,它人无以为力,愿自主张。”康节先公曰:“平生学道,岂不知此?然亦无可主张。”时康节正寝,诸公议后事于外,有欲葬近洛城者。康节先公已知,呼伯温入曰:“诸公欲以近城地葬我,不可,当从伊川先茔耳。”七月初四日,大书诗一章曰:“生于太平世,长于太平世,死于太平世。客问年几何?六十有七岁。俯仰天地间,浩然独无愧。”以是夜五更捐馆,其治命如大父,伯温不敢违。先是康节先公每展伊川大父墓,至中途上官店,必过信孝杰殿丞家。孝杰从康节先公最早。孝杰死,有八子,康节先公遇之如子侄,每过之,则迎拜侍立左右甚恭。康节先公捐馆之年,寒食过之,谓诸子曰:“吾再经此,与今日异矣。”诸子不敢问。至葬,丧车及上官店,诸子泣奠言之,以为异。张景观字临之,学行甚高,康节先公喜之。将赴涪州武龙尉,告别康节先公,泣数行下,谓曰:“吾不见子之归矣。”张峋字子坚,康节先公于门弟子中谓可与语道者,赴调京师,康节先公愀然色变曰:“吾老矣,不复相见也。”皆是年之春也。鸣呼,康节先公所以预知者,何止此哉。伯温不肖,不能有所述也,惟修身俟死下从九原耳。尚追忆其遗言,以示子孙。

  康节先公与吕微仲丞相不相接,先公与横渠先生张子厚同以熙宁十年丁巳捐馆。今《微仲文集》中有《和母同州丁巳吟》云:“行高名并美,命否数皆殂。嗟尔百君子,贤哉二丈夫。毋方敦薄俗(邵尧夫乐道不仕),谁复距虚无(张子厚论佛老之失)?望道咸瞠若,修梁遽坏乎?密章燔汉绶,环经泣秦儒。赖有诸良友,能令绍不孤。”为先公与子厚作也。盖河南府以先公讣闻,诏赠著作郎,谥康节。子厚自秘阁病免西归,及长安以殁,门人衰服挽车葬横渠云。伯温获见公,每语先公,则怅然有不可及之叹。后伯温初仕长子县尉,公入相元,改西京国学教授。未久,公罢政。呜呼,亦所以为不孤之惠欤?

  康节先公居洛,凡交游年长者拜之,年等者与之为朋友,年少者以子弟待之,未尝少异于人,故得人之欢心。每岁春二月出,四月天渐热即止;八月出,十一月天渐寒即止。故有诗云:“时有四不出(大风、大雨、大寒、大暑),会有四不赴(公会、葬会、生会、醵会)。”每出,人皆倒屣迎致,虽儿童奴隶皆知尊奉。每到一家,子弟家人争具酒馔,问其所欲,不复呼姓,但名曰:“吾家先生至也。”虽闺门骨肉间事,有未决者,亦求教。康节先公以至诚为之开论,莫不悦服。十余家如康节先公所居安乐窝起屋,以待其来,谓之“行窝”。故康节先公没,乡人挽诗有云:“春风秋月嬉游处,冷落‘行窝’十二家。”洛阳风俗之美如此。康节先公过士友家,昼枕,见其枕屏画小儿迷藏,以诗题其上云:“遂令高卧人,欹枕看儿戏。”盖熙宁间也。陈恬云。《击壤集》不载。

  熙宁初,欧阳文忠公为参知政事,遣其子叔弼来洛省王宣徽夫人之疾。将行,语叔弼曰:“到洛唯可见邵先生,为致吾向慕之意。”康节先生既见叔弼,从容与语平生出处以及学术大概。临别犹曰:“其无忘鄙野之人于异日。”后十年,康节先公捐馆,又十年,韩康公尹洛,请谥于朝。叔弼偶为太常博士,次当谥议,叔弼尝谓晁说之以道云:“作邵先生谥议,皆往昔亲闻于先生者。当时少年,一见忻然延接。语及平生学术出处之大,故得其详如此。岂非先生学道绝世,前知来物,预以告耶?”盖验于二十年之后,异哉!

  康节先生少时游京师,与国子监直讲邵必不疑初叙宗盟。不疑年长,康节先生以兄拜之。盖不疑自河朔迁丹阳,康节先公上世亦河朔人故也。至康节自卫入洛,不疑为京西提刑。嘉中,河南府荐康节先公以遗逸,不疑自作荐章,其词有“厚德足以镇薄俗,清风可以遗来世。”相推重如此。熙宁初,不疑以龙图阁学士知成都府,过洛,谓康节先公曰:“某陛辞日,再荐先生矣。”康节先公追送洛北别去。不疑中途寄康节先生诗云:“我乘孤传经崤渑,君拥群书卧洛城。富贵人间亦何有,闲忙趣味甚分明。”不疑次金牛驿暴卒,丧归,康节先公哭之恸。女嫁杨国宝应之。应之亦康节先公门生,康节先公视之犹子也。开禧、元丰中为河南府推官,康节已捐馆,伯温复以兄拜之。宣和己丑,伯温赴果州,道出阆州,有知阆中县邵充美孺者相迎,自称同姓侄云。伯温以宗族源流为问,美孺曰:“充之上世自润州入蜀,龙图公先人叔父行也。”伯温曰:“康节先公以兄事龙图公,伯温不敢忘。”自此与美孺之中外皆论亲。癸巳,伯温奉使西州,美孺居郫,尝至其家拜刑部公庙。美孺天资和易,与人言如恐伤之。至临吏政,是非毅然不可夺,君子人也。丹阳、河南、成都之邵,其次第如此。嗟夫,世不讲宗盟久矣,具载之以示三家子孙。

  伯温之叔父讳睦,后祖母杨氏夫人出也,少康节先生二十余岁,力学孝谨,事康节如父。熙宁元年四月八日暴卒,年三十三。康节先公哭之恸,既卒,理其故书,得叔父所作《重九诗》云:“衣如当日白,花似昔年黄。拟问东篱事,东篱事杳茫。”及死,殡后圃东篱下。噫,人之死生,是果前定矣。

  康节先公既捐馆,二程先生于伯温有不孤之意,所以教我甚厚。宗丞先生谓伯温曰:“人之为学忌标准,若循循不已,自有所至矣。”先人敝庐厅后无门,由傍舍委曲以出。某不便之,因凿壁为门,侍讲先生见之曰:“前人规画必有理,不可改作。”某亟塞之。侍讲谓周全伯曰:“邵君虽小事亦相信,勇于为善者也。”某初入仕,侍讲曰:“凡作官,虽所部公吏有罪,立案而后决。或出于私怒,比具案亦散,不至仓卒伤人。每决人,有未经杖责者宜慎之,恐其或有所立也。”伯温终身行之。

  熙宁八年秋,余与士人十余辈讲学于洛阳建春门广爱寺端像院以待试。一夕,梦至殿庭唱第,望殿上,女主也。觉,谓同舍,皆不晓。至元二年秋,以经行荐,明年春唱名集英殿,宣仁太后垂帘听政也。方悟前梦验于十五年之后,果有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