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书房有各种不同的式样,现今想约略加以说明。这可以分作家塾和私塾,其设在公共地方,如寺庙祠堂,所谓“庙头馆”者,不算在里边。上文所述的书房,即是家塾之一种,——我说一种,因为这只是具体而微,设在主人家里,请先生来走教,不供膳宿,而这先生又是特别的麻胡,所以是那么情形。李越缦有一篇《城西老屋赋》,写家塾情状的有一段很好,其词曰:

“维西之偏,实为书屋。榜曰水香,逸民所目。窗低迫檐,地窄疑。庭广倍之,半割池渌。隔以小桥,杂莳花竹。高柳一株,倚池而覆。予之童,踞觚而读。先生言归,兄弟相速。探巢上树,捕鱼入洑。拾砖拟山,激流为瀑。编木叶以作舟,揉筱枝而当轴。寻蟋蟀而墙,捉流萤以照牍。候邻灶之饭香,共抱书而出塾。”这里先生也是走教的,若是住宿在塾里,那么学生就得受点苦,因为是要读夜书的。洪北江有《外家纪闻》中有一则云:

第二种是私塾,设在先生家里,招集学生前往走读,三味书屋便是这一类的书房。这是坐东朝西的三间侧屋,因为西边的墙特别的高,所以并不见得西晒,夏天也还过得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说明道:

“外家课子弟极严,自五经四子书及制举业外,不令旁及,自成童入塾后晓夕有程,寒暑不辍,夏月别置大瓮五六,令读书者足贯其中,以避蚊蚋。”鲁迅在第一次试作的文言小说《怀旧》中描写恶劣的塾师“秃先生”,也假设是这样的一种家塾,因为有一节说道:

“初亦尝扳王翁膝,令道山家故事,而秃先生必继至,作厉声曰,孺子勿恶作剧,食事既耶,盍归就尔夜课矣!稍忤,次日即以界尺击吾首,曰,汝作剧何恶,读书何笨哉!我秃先生盖以书斋为报仇地者,遂渐弗去。”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匾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匾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蜡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的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读书!’”从这里所说的看来,这书房是严整与宽和相结合,是够得上说文明的私塾吧。但是一般的看来,这样的书房是极其难得的,平常所谓私塾总还是坏的居多,塾师没有学问还在其次,对待学生尤为严刻,仿佛把小孩子当作偷儿看待似的。譬如用戒尺打手心,这也罢了,有的塾师便要把手掌拗弯来,放在桌子角上,着实的打,有如捕快拷打小偷的样子。在我们往三味书屋的途中,相隔才五六家的模样,有一家王广思堂,这里边的私塾便是以苛刻著名的。塾师当然是姓王,因为形状特别,以绰号“矮癞胡”出名,真的名字反而不传了,他打学生便是那么打的,他又没收学生带去的烧饼糕干等点心,归他自己享用。他设有什么“撒尿签”的制度,学生有要小便的,须得领他这样的签,才可以出去。这种情形大约在私塾中间,也是极普通的,但是我们在三味书屋的学生得知了,却很是骇异,因为这里是完全自由,大小便时径自往园里走去,不必要告诉先生的。有一天中午放学,我们便由鲁迅和章翔耀的率领下,前去惩罚这不合理的私塾。我们到得那里,师生放学都已经散了,大家便攫取笔筒里插着的“撒尿签”撅折,将朱墨砚覆在地下,笔墨乱撒一地,以示惩罚,矮癞胡虽然未必改变作风,但在我们却觉得这股气已经出了。

‘人都到哪里去了!’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下面这件事与私塾不相干,但也是在三味书屋时发生的事,所以连带说及。听见有人报告,小学生走过绸缎衖的贺家门口,被武秀才所骂或者打了,这学生大概也不是三味书屋的,大家一听到武秀才,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觉得讨厌,他的欺侮人是一定不会错的,决定要打倒他才快意。这回计划当然更大而且周密了,约定某一天分作几批在绸缎衖集合,这些人好像是《水浒》的好汉似的,分散着在武秀才门前守候,却总不见他出来,可能他偶尔不在,也可能他事先得到消息,怕同小孩们起冲突,但在这边认为他不敢出头,算是屈服了,由首领下令解散,各自回家。这些虽是琐屑的事情,但即此以观,也就可以想见三味书屋的自由的空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