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考是件小事,似乎没有什么值得讲的,这在清朝还举行科举的时代,每年在各县都有一次,并不是希罕的事情。但是它的意义却很是重大。这是知识阶级,那时候称作士人或读书人的,出身唯一的正路,很容易而又极其艰难的道路。这有如彩票,人只要有几毛钱就可以去买,也有人居然得中了头二彩,顷刻发了大财,但有人而且这是大多数,连末尾也没有份。这样可以一年年的考下去,到得须发皓白了,还是提了考篮做“考相公”,外号被不客气的称作“场楦”,言其长在考场里混过日子,正如鞋匠用以楦大鞋子的“鞋楦”相似。这考试的本钱是什么呢?买彩票还得要几个银角子,这却更是省事,只要会诌几句半通不通的烂时文就成了。说起时文来,现在的人大半要不懂得了,或者要误会是时髦文章上去也说不定吧。换句话说,时文便是八股文章,四书读熟会得背诵了,学做“破题”以及“起讲”,一直加到“后股”,共成八股,算是“完篇”了,这便有进考场的资格,够得上“文童”或童生的称号。这时文里的奥妙没有穷尽,我们这里只能姑就“破题”一件事,略为谈谈吧。八股文是题目都是出在四书上面,所以说这是“代圣贤立言”,是非常可尊贵的。破题是开头的两句话,须将题目的意思讲说清楚,这便叫作“破”。俗语说初次遇着的事情,是破题儿第一回,也就是借用这个意思。因为八股文里出来的尽是圣贤,所以破题上也有一个规则,便是“破”孔子时务必称“圣人”,孟子等人则称“大贤”或“先贤”,此外无名之辈一律号为“时人”。我现在引用一个故事,来说明破题是怎么一回事,这虽然是用诙谐的说法,当不得真,但是它把题意破得极妙,可以说是无以复加的了。题目是“三十而立”,这是孔子说的一句话,所以“破题”说道:

“圣人两当十五之年,虽有板凳椅子而不敢坐焉。”此外还有一个正经的例,是八股名家章日价所作“父母惟其疾之忧”的文中的两股,发挥尽致,并且音韵铿锵,读起来兼有音乐之美。其文曰:

百年之岁月几何,而忍吾亲以有限之精神,更消磨于生我劬劳之后。”

不过光是这么样子,还没有多少意思,据说有一个名流的儿子不思上进,流留荒亡,父亲将这上半股的文章,写在儿子的书房墙壁上,儿子看见了无话可说。可是那个做父亲的也不大规矩,有一天宿妓回来,给他儿子知道了,于是乃高吟下半股,这里边的意义字字针锋相对,尤为妙绝人工,我想父亲听了更是说不出话,只有苦笑了吧。

“罔极之深思未报,而又徒遗留不肖之肢体,贻父母以半生莫殚之忧。

文章居然“完篇”了,凑足有三四百字,试帖诗也勉强可以做成六韵,这样便可去“观场”了,这是一句“术语”,也是说得颇为谦虚的。天下的文风未必真是在“敝邑”,但是应考的人却实在不少,在当时山阴会稽还未合并为绍兴县的时候,会稽一县的考生总有五百余人,当时出榜以五十人为一图,写成一个圆图的样子,共有十图左右,若在邻县诸暨恐怕还要多些。而每年“进学”就是考取秀才的定额只有四十名,所以如考在第十图里,即使每年不增加来考的人,只就这些人中拔取,待到自己进学,也已在十多年以后了。这些被淘汰下来的人,那么哪里去了呢?他们如不是改变计画,别寻出路,便将“场楦”进而为“街楦”,——在街上游荡的人,落到孔乙己的地位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