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号叫作鸣山的,是我们同高祖的族叔,曾经在水师学堂当过一时的学生,记得几句“喝茶抽烟”的英语,与封燮臣或者还是同年,其时在宋家溇的北乡义塾改作学堂,请他去当教习,我便请他给我与封君连络。七月十八日下午同鸣山至昌安门外趁陶家埭埠船,傍晚至宋家溇,次日往直乐施会见封燮臣,约定廿九日一同启行。封君是水师学堂管轮班学生,于今年毕业,所以搬家前往南京,同去的有封君母亲,封君的两个兄弟,此外还有一位女客,仿佛说是表姉,大约是个寡妇,也随同前去。廿八日仍同鸣山至宋家溇,次日上午至直乐施封宅,下午趁姚家埭往西兴的航船,日记里记着傍晚至东浦,黄昏至柯桥,夜半至钱清看夜会,天气甚冷遂睡。

在这里我须得来把埠船与航船的区别讲一讲。绍兴和江浙一带都是水乡,交通以船为主,城乡各处水路四通八达,人们出门一步,就须靠仗它,而使船与坐船的本领也特别的高明,所谓南人使船如马这句话也正是极为确当的。乡下不分远近,都有公用的交通机关,这便是埠船,以白天开行者为限,若是夜里行船的则称为航船,虽不说夜航船而自包含夜航的意思。普通船只,船篷用竹编成梅花眼,中间夹以竹箬,长方的一片,屈两头在船舷定住,都用黑色油漆,所以通称为乌篷船,若是埠船则用白篷,航船自然也是事同一律。此外有戏班所用的“班船”,也是如此,因为戏班有行头家伙甚多,需要大量的输送地方,便把船舱做得特别的大,以便存放“班箱”,舱面铺板,上盖矮矮的船篷,高低只容得一人的坐卧,所以乘客在内非相当局促的,但若是夜航则正是高卧的时候,也就无所谓了。绍兴主要的水路,西边自西郭门外到杭州去的西兴,东边自都泗门外到宁波去的曹娥,沿路都有石铺的塘路,可以供舟夫拉纤之用,因此夜里航行的船便都以塘路为标准,遇见对面的来船,辄高呼曰“靠塘来”,或“靠下去”,以相指挥,大抵以轻船让重船,小船让大船为原则。旅客的船钱,以那时的价格来说,由城内至西兴至多不过百钱,若要舒服一点,可以“开铺”,即摊开铺盖,要占两个人的地位,也就只要二百文好了。

航船中乘客众多,三教九流无所不有,而且夜长岑寂,大家便以谈天消遣,就是自己不曾插嘴,单是听听也是很有兴趣的。十多年前做过《往昔三十首》,里边有一篇《夜航船》,即是纪念当年的情形的,今抄录于后:

我这里又来引一段古人的文章,来做注脚。这是出在张宗子的《瑯嬛文集》卷一的《夜航船序》里,文云:

“往昔常行旅,吾爱夜航船。船身长丈许,白篷竹叶苫。旅客颠倒卧,开铺费百钱。来船靠塘下,呼声到枕边。火舱明残烛,邻坐各笑言。秀才与和尚,共语亦有缘。尧舜本一人,澹台乃二贤。小僧容伸脚,一觉得安眠。晨泊西陵渡,朝日未上檐。徐步出镇口,钱塘在眼前。”

“昔有僧人与士子同宿夜航船,士人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是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人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是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人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