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十日,晴。晨至西兴,落俞天德行。上午过江,午至斗富三桥沈宏远行,下午下驳船,至拱辰桥,下大东小火轮拖船。”日记上简单的记载如此,现在来说得稍为详细一点吧。

西兴是萧山县的一个市镇,也即是由绍兴西郭北海桥到杭州的第一个驿站,计程是水路九十里。这虽是一个小镇,可是因为是通达杭沪宁汉各大商埠,出入必由之路,所以着实繁盛,比那东路通达宁波的曹娥站,要热闹得多了。讲到市面来,也只是平常的一个市镇罢了,却自有一种驿站的特色,这便是有许多的“过塘行”,专门管理客货,上边所说的俞天德行就是其一,又在第二十五节里我提到盛七房,那也是一家过塘行,不过不称什么行而已。过塘行的隔壁或对门,照例是一家小饭店,那里的店主兼伙计十分有礼貌,看见客人落行洗过了脸,便过来招呼,请在他那里吃便饭。客人反正是要吃饭的,而且盛情难却,也便欣然应命,自己命驾前去,或者懒得行动,要叫送过来吃,也无不可。店主人又很是殷勤的推荐“下饭”的小菜,总是些绍兴的家常菜蔬,无非那些煎鱼烤虾腌鸭子之类,吃得很是舒服而并不怎么耗费的。这里主客欢然作别,随后是过塘行了,要挑行李过江反正是有定价的,而且东西也一件都不会失落,若是要坐轿,也可以代雇,这要看潮水涨落移动,沙滩路程长短而定时价,但总也定得公道,不大会得超出一元钱的。你同过塘行的主人也欢然别过之后,便可以准备过那钱塘江了。

过钱塘江是一件危险的事,恐怕要比渡黄河更为危险,因为在钱塘江里特别有潮汛,在没有桥也没有轮渡的时候这实在是非常可怕的。但是这在我们水乡的居民这算得什么事呢?实在是,也哪里顾得这许多呢?身边四面都是河港,出门一步都是用船,一层薄板底下,便是没有空气的水。我们暂时称强便只在水上的一刻,而一生中却是时时刻刻都可以落到水中去,若要怕它岂不是没有工夫做别的事情了吗?但从积极的方面去想,那些渡船上的“老大”,都是饱经风险过来的,我们倚靠着他,是决不会出什么危险的。过渡虽是安全了,可是上船的这一幕,却仍不免有多少危险。那些坐轿的君子是可以不必愁的,只有徒步的人,看见那很长的许多“跳板”,难免要心惊肉跳了。特别是沙滩浅而远,渡船不能靠近的时候,需要跳板接出来,而这跳板长而且软,前面有人走着,两条板一高一低,后边走的着实困难,差不多要被下水去的样子。等到上了船,这才可以安心了,因为沙滩只在西兴这边才有,杭州那面的松毛场是渡船可以靠岸停泊的。

上了渡船之后,还得要看那天的风色,这并不是占卜天候如何,乃是这里是不是顺风,或虽是偏风而可以利用风篷的。如若可以利用,那么百事大吉,只消挂上布帆,便一直前去了。万一全然不能利用,则乘客就大倒其霉,要洗耳恭听船夫的各种恶骂了。一只渡船的船夫本来就只是三四个人,不使帆时须凭摇橹,是不够用的,所以须得由乘客义务的帮着去摇。据渡船不文律的规定,凡坐轿的和徒步而穿长衫的都照例得免,其抬轿挑脚,及一切短衣人等则均有帮摇的义务。有些乖觉的人看见风帆空悬着的时候,便自动的去摇橹,到了适当时节就可以退了下来,但懒人到底居多,船夫看摇橹的人不够,就开始说话,起初是一般的要请,其次则指名,如说那位戴凉帽的,那个抽旱烟的,最后则破口大骂了。绍兴船夫的善于骂人,是向来很著名的,似乎别处也是一样,辱及祖先,并及内外姻亲,很是恶毒难听,可是有一点很是奇怪,它决不侵犯对方的配偶方面的。因此我颇疑心,此乃是诅咒而非是骂詈,盖诅咒对方为是乱伦的事,若是牵涉其配偶,那么便是夫妇的“敦伦”,不成其为咒骂了。可是骂的虽是厉害,也有听的恬然毫不为意的,终于不去摇橹,这时候渡船也就快到埠头,大家不一会儿一哄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