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南京下关,再走一步路,便是江南水师学堂,是我们此次旅行的目的地了。南京也是长江上一个大码头,照例有些流氓,旅客上下也是很有些不方便的。下关是学堂的大门口,不能眼看受人家的欺负,所以非想个法子来抵制不可。好在那时学堂还算是歪路,当学生的也是一种“吃粮”的朋友,借了那一套红青羽缎的操衣,一双马靴的装备,穿起来像个“丘八”的样子,也就可以混进去了。这是“自力更生”的办法,还有一种是“他力”的,便是利用学堂里的“听差”,叫他去码头上接送。这些名叫王福徐贵的人,在学堂里当听差,伺候诸位“少爷”,但是他们却自有地位,多是什么帮会里的人物,那时最有势力的是青帮,其次是洪帮,(当初还以为是红帮,是颜色的区别呢,)和所谓“安清道友”。叫他随从着,不希望怎么帮忙,但已足够阻止他们的进攻,这就尽够好了。说起校役中多有帮会的人,真是周知的事情,谁也用不着怎么惊怪的。从前我在学堂里的时候,汉文讲堂有一个听差,名字也无非王福刘贵之类,只是模样很是奇异,所以特别记得。他的辫发异常粗大,而且编的很松,所以脑后至少有一尺头发,散拖着不曾编辫,这怪样子是足够惊人的。那时有革命思想的人,很讨厌这辫发,却不好公开反对,只好将头发的“顶搭”剃得很小,在头顶上梳起一根细小的辫子来,拖放在背后,当时看见徐锡麟,便是那个模样的。如今所说松编的大辫子,却正是相反,虽然未必含有反革命的意义,总之不失为奇装异服的一种,有些风厉的地方官,看见了就要惩办的。我们上汉文讲堂,因为暂时不曾看见那副怪相,有一天便问那后任的听差,说那人哪里去了,他的后任若无其事似的坦然回答道:“他么,被他们帮里做掉了。”我们知道他们帮里的“行话”,所谓做掉,就是说他违反帮规,依照最高的法律,将他消灭了,其执行办法,则据传说是办一桌酒,请他吃了,随后传达命令,请他自裁,若是不能办到,便装入一个口袋内,扔到长江里去了事。这是传说如此,究竟事实若何,那就不能知道,但总之那大辫子之被做掉,乃是确实的事情,而且众人皆知,毫无隐讳,在此活生生的事实前面,足证帮会势力在南京是如何的活跃了。

江南水师学堂靠近下关,下关乃是轮船码头,有相当的店铺市街,所以是颇为方便的。我们说是靠近,其实还隔着一座城,也有几里路,不过比往南走,到北门桥去要近得多,而且轮船开行时放汽的声音也听得见,所以感觉得很近就是了。江边因为洋船上下,所以特别设了几家“办馆”,这是一种简单的洋货店,但其重要职务则是在给洋人代办食物,所以有此名称,不过我们也可以买到些东西,如“摩尔登糖”和一种成听的普通方块饼干,价廉而物美,所以也是很方便的。再过来便是新开的邮政局,以上是在江干的一块地方,也就是惠民桥的那边,其普通市街则是在桥的这一边。惠民桥下因为要通船只,都是竖有很高的桅竿的,而桥上面又要通车马,所以桥是做得可以开关的,一不凑巧遇着开桥的时候,便须等候着,要花费个把时辰。桥的这边有一道横街,道路很狭,有各种街铺,最后至江天阁,可以吃茶远眺,顾名思义当是可以望见长江,其实也只是一句话而已。由惠民桥沿着马路进城,走上一个颇长的高坡,就是仪凤门,门的左手是狮子山,上边设有炮台,但是没有上去过,那里驻守的官兵是不准闲人去看的,本来炮台哪里可以随便看得呢?可是那里洋人却可以上去“游览”的。过了仪凤门走不多远,就可以望得见机器厂的大烟通了,虽然是烟通终年到头不冒烟,但总之烟通是在那里,那即是我们的水师学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