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英语读本《英文初阶》的第一课第一句说:“这里是我的一本新书,我想我将喜欢它。”我的第一本新书,使我喜欢看的,在上边已经说过,乃是英国纽恩斯(Newnes)公司的送礼用本《天方夜谈》,装订的颇精美,价值却只是三先令六便士。我有了这部书,有事情做了,就安定了下来,有如阿利巴巴听来的“胡麻开门”的一句咒语,得以进入四十个强盗的宝库,不再见异思迁了,同时也要感谢东湖学堂,假如要我在那里教书,那也就将耽误了我的工作,不及赶那笨驴去搬运山中的宝贝了。我回到学校,感谢功课教得那么麻胡,我也便赶上考试,而且考得及格,只是告假过多,要扣分数,结果考在前五名以外,这半年的赡银也多少要少得一两,这就算是我的损失了。

但是我的新书并不只限于这《天方夜谈》,还有一种是开这边书房门的钥匙,我们姑且称它的名字是“酉阳杂俎”吧。因为它实在杂得可以,也广博得可以,举凡我所觉得有兴味的什么神话传说,民俗童话,传奇故事,以及草木虫鱼,无不具备,可作各种趣味知识的入门。我从皇甫庄看来的石印《毛诗品物图考》——后来引伸到木板原印,日本天明四年(一七八四)所刊的旧本,至今还宝存着,和《秘传花镜》,已经被引入了唐代丛书的《药谱》里,得了《酉阳杂俎》却更是集大成了。在旧的方面既然有这基础,这回又加上了新的,这便有势力了。十多年前,我做了一首打油诗,总括这个“段十六成式”所做的书,现在引了来可以做个有诗为证:

旧书堆里没有怎么深入,这回却又钻进了新书里去,虽然也还是“半瓶醋”,可是这一回却是泡得很久,有一次曾经说过,自己的那些“杂学”,十之七八都是从这方面来的。我的一个从前的朋友,曾说我是“横通”,这句褒贬各半的话,我却觉得实在恰如其分的。没有一种专门知识与技能,怎么能够做到“直通”呢?我弄杂学虽然有种种方面的师传,但这《天方夜谈》总要算是第一个了。我得到它之后,似乎满足一部份的欲望了,对于学堂功课的麻胡,学业的无成就,似乎也没有烦恼,一心只想把那夜谈里有趣的几篇故事翻译了出来。那时我所得到的恐怕只是极普通的雷恩的译本罢了,但也尽够使得我们向往,哪里梦想到有理查白敦勋爵的完全译注本呢,就是现在我们也只得暂且以美国的现代丛书里的选本为满足,世间尚有不少笃信天主教的白敦夫人,白敦本就不见得会流行吧。这《阿利巴巴与四十个强盗》是谁也知道的有名的故事,但是有名的不只是阿利巴巴,此外还有那水手辛八和得着神灯的阿拉廷,可是辛八的旅行述异既有译本,阿拉廷的故事也着实奇怪可喜,我愿意译它出来,却被一幅画弄坏了。这画里阿拉廷拿着神灯,神气活现,但是不幸在他的脑袋瓜儿上拖着一根小辫子,故事里说他是支那人,那么岂能没有辫子呢,况且有了它也很好玩,小时候看那变把戏的人,在开始以前说白道:“在家靠父母,出家靠朋友”,说话未了只把头一摇,那条辫发便像活的蛇一样,已蟠在额上,辫梢头恰好塞在圈内。这怎能怪得画家,要利用作材料呢,但是在当时看了,也怪不得我得发生反感,不愿意来翻译它了。还有一层,阿利巴巴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女奴,所以译了送登《女子世界》,后来由《小说林》单行出版,卷头有说明道:

“往昔读说部,吾爱段柯古。名列三十六,姓氏略能数。不爱余诗文,但知有杂俎。最喜诺皋记,亦读肉攫部。金经出鸠异,黥梦并分组。旁得金椎,灰娘失玉履。童话与民谭,纪录此鼻祖。抱此一函书,乃忘读书苦。引人入胜地,功力比水浒。深入而不出,遂与蠹鱼伍。”

“有曼绮那者波斯之一女奴也,机警有急智,其主人偶入盗穴为所杀,盗复迹至其家,曼绮那以计悉歼之。其英勇之气颇与中国红线女侠类,沉沉奴隶海,乃有此奇物,亟从欧文移译之,以告世之奴骨天成者。”倘若是译出阿拉廷的故事为“神灯记”,当然就不能出这样的风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