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秋天我回到绍兴,一直躲在家里,虽是遇着革命这样大事件,也没有出去看过,所以所记录的大抵只是一些得之传闻的事情,如今且来做一回文抄公,从《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里抄来,这乃是我的兄弟所写,我想这大约是写得可靠的。他叙述游行及欢迎的情形如下:

“这时候城内的一个寺里就开了一个大会,好像是越社(案即南社的绍兴分社)发动的,到了许多人,公举鲁迅做主席。鲁迅当下提议了若干临时办法,例如提议组织讲演团,分发各地去演说,阐明革命的意义和鼓动革命情绪等。关于人民的武装,他说明在革命时期,人民武装实属必要,讲演团亦须武装,必要时就有力量抵抗反对者。他每一提议刚要说完而尚未说完的时候,就有一个坐在前排的头皮精光的人,弯着腰,作要站起来但没有完全站起来的姿势,说一句‘鄙人赞成!’又弯着腰坐下去,提议就很快的通过。这人不是别人,便是后来鲁迅文章里曾经说起的孙德卿。他虽是乡下的地主家庭出身的人,但对于推翻清政权这件事是热心的。他曾经拿明朝人的照片去分送给农民,我看到的一张是明太祖的像,约莫三寸来长,分明是从画像上照下来的。他并且向农民说明,清朝的政府是外面侵入的人组成的,我们应当把他们打出去。对于这主张,农民都赞成,愿意起来去打。《扬州十日记》之类的小册子,这时候也流行到民间。这孙德卿在秋瑾案发生时,曾一次下狱,但不久就出来了。

这时候是应该睡的时候了,但人民都极兴奋,路旁密密的站着看,比看会还热闹,中间只留一条狭狭的路,让队伍过去,没有街灯的地方,人民都拿着灯,有的是桅杆灯,有的是方形玻璃灯,有的是纸灯笼,也有照着火把的。小孩也有,和尚也有,在路旁站着看。经过教堂相近的地方,还有传道师,拿着灯,一手拿着白旗,上写欢迎字样。兵士身体都不甚高大,脸上多数像饱经风霜的样子,一路过去,整齐,快捷。后面跟的人,走的慢一点的便跟不上。不久到了指定驻扎的地方,去接的人们有跟了进去,也有站住在门外面,大家都高叫着革命胜利和中国万岁等口号,情绪热烈,紧张。不久就有人来叫让路,一班人把酒和肉等挑进去,是慰劳兵士去的,外面的人们也就渐渐的散去了。”

离这事情不久,(案大概就是第二天吧,)就有人告诉鲁迅,说王金发的军队大约今晚可以到绍兴,我们应当去接他和他的军队,这回仍在府学堂里会集,学生也去的。晚饭后大家兴高采烈的走到西郭门外。到了黄昏,不见什么动静,到了二更三更,还是不见军队开到。学生穿的操衣很是单薄,夜深人静时觉得很寒冷,于是只好敲开育婴堂的门,到里面去休息,叫起茶房,贴还些柴钱,叫他们烧茶来喝。这时候才看见穿制服的学生们之外,还有头皮精光的孙德卿,头戴毡帽的范爱农,好像和徐伯荪一起捐道台出洋的陈子英也在内。但是夜深了,不特冷,而且也饿,学生们大家摸钱袋,设法敲开店门买东西吃。孙德卿拿出钱来,叫人去买了几百个鸡蛋,大家分吃了。这以后不久,有人来报信,说军队因为来不及开拔,大概须明天才可开到,今晚不来了。

但是鲁迅提议的武装讲演等,大家虽然都赞成,可是缺少准备,力量也不够。第一件是缺少枪械。府学堂里虽然有些枪,但没有真的子弹,有一些也是操演时用的那种只能放响的弹子,只有在近距离内大概能伤人。于是人民终于恐怖起来了。有一天,鲁迅从家里出去,到府学堂去,到了离学校不远,见有些店铺已在上排门,有些人正在张皇的从西往东奔走。鲁迅拉住一个问他为什么,他说不知道究竟什么事。鲁迅知道问亦无益,不如到学堂去了再说。他走进校门,已有一部分学生聚在操场里讨论这件事,才知道市民因为听了有败残清兵要渡江过来,到绍兴来骚扰的谣言,所以起恐慌的。于是鲁迅主张整队上街解释,以镇定人心。手脚很快,一歇工夫就印好了许多张油印的传单,大概是报告省城克复的经过,和说明决没有清兵过来的事情。即刻打起钟来,学生立时齐集于操场,发了枪,教兵操的先生也跑来了,满头是汗,他还没有剪掉辫发,把它打了一个大结子。他不拿平常用的狭细的指挥刀,挂上一把较阔厚的可以砍刺的长刀,这无非防备万一的。小心怕事的校长,抖零零的到操场上来讲话,想设法拦阻,但没有用处。在路上,鲁迅一班人分送传单,必要时更向人说明,叫他们不要无端恐慌,的确这很有用处,学生们走到之处,人心立刻安定下来,店铺关的也仍然开了。时间在下午,一班人回到学校时,天已黑下去了。

于是第二天晚上再去,这回不往西郭,却往东边的偏门,人还是这一大批。黄昏以后,月亮很皎洁,正盼望间,远远的听到枪声响,以后每隔一定的时间枪声响一下。不多时看见三两只白篷船,每只只有一个船夫摇着,然而很快的摇来。船吃水很深,可见人是装的满满的。各船都只有一扇篷开着,过一歇时候船中就有兵士举起枪来,向空中放一响。先前的兵队老是这样做,在有开仗可能的情势下,常常一响一响的放着枪。不多时候船已靠岸,王金发的军队很快的上了岸,立刻向城内进发。兵士都穿蓝色的军服,戴蓝色的布帽,打裹腿,穿草鞋,拿淡黄色的枪,都是崭新的。带队的人骑马,服装不一律,有的穿暗色的军服,戴着帽子,有的穿淡黄色军服,光着头皮。

我这一节文章写得特别的长,而且里边又是大都抄的别人的文章,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我很珍重那一回革命的回忆,可是我自己没有直接的经历,所以只能借用人家所写的,写的虽是实朴却很诚实,后来对于王金发的批评也下的很有分寸,其写孙德卿也颇是简单得要领,活画出一个善良的人来。军政分府成立,政治上没有什么建设,任用的人很不得当,有三个姓王的,颇弄权敛钱,人民倒不大怪王金发,大家都责备“三王”,当时老百姓利用一句“戏文”上的句子,唱道“可恨三王太无礼”,却不晓得是什么戏上边的。这时候府学堂的学生用了鲁迅和孙德卿的名义,办了一个《越铎日报》,时常加以讽刺,有一回军政分府布告,说要出去视察,却说是“出张”,报上就挖苦说,“都督出张乎,宜乎门庭如市也!”别一篇的文章的结末,则有“悲夫”二字,这本是从前常用的字眼,没甚希奇,可是实际上是在讥刺何悲夫,他也是军政分府的一个要人。“后来那报馆被兵士毁坏了一部分,孙德卿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但并非要害,伤亦不重。这也许是三王指使的,也许是王金发自己的主意,即使是他的主意,比之于后来军阀的随便杀人,实在是客气得多了。孙德卿被刺伤后,想要去告诉各位老朋友,并且预备把伤痕照了相给老朋友去看。但是很为难,因为身体大而伤痕小,如果只照局部,伤痕是极清楚了,但看的人不晓得受伤者是孙德卿,如果照全身,面貌是照出来了,但伤痕就看不清楚了。因为照相总不能照得太大呀。结果终于照了全身,但照片并不大。鲁迅接到照片,拆开来看时只见赤条条的一个孙德卿,不看见伤痕,不觉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发痴了,等到看了他的说明,才知道原来是这样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