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旧笔记稿本中,找到一篇小文章,题曰“丁巳旧诗”,是关于那时的事情的,现在便抄录在这里:

“偶然整理二十年前故纸,于堆中得一纸片,写七言绝句二首云:

落花时节无多日,遥望南天有泪痕,槐茧未成秋叶老,闲繙土偶坐黄昏。(其二。)末署曰,六年七月二十一日。以诗意与时日考之,可知是为张勋复辟战后之作。查旧日记,七月二十一日项下只记云,阴,上午雨,终日未霁。但十八日云,得丸善书店五日所寄劳茀尔著《支那土偶考》第一分一册。诗中所繙即系是书,斋中虽有若干六朝土偶,但块然一物,不能繙也。张勋率辫子兵驻于天坛,战败乃只身逃入东交民巷,前门为商会所在地,本事惜不复能详,大抵当时多有奇论怪话,第二首云南天何事,今亦已不复记忆矣。其时寓居南半截胡同旧邑馆,院中有大槐树,相传昔有乡人携眷居此,其妾缢死此树下,后遂定例馆内不得住女眷云。每至夏日,槐蚕满地,穴土作茧,故诗语及之。菖蒲溇人谢甲携妾来避难,馆中人共哄,在院外争执,力竭声嘶,甘乙出而调停,许留一宿,其事始解。乙为内务部司官,为鲁迅之三味书屋同学,常督其幼子读《古文观止》,朝夕出入,遥闻其哀吟声,为之恻然,自己虽曾在书房读过旧书,殊不知古文之声,其悲切乃如斯也。因槐茧而想起当年的邑馆,牵连书之,事虽琐碎,亦殊可记,廿余年前往事多如轻尘过目,无复留影,偶得一二事,亦正是劫灰之余,致可珍重者也。”

天坛未洒孤臣血,地窖难招帝子魂,一觉苍黄中夜梦,又闻蛙蛤吠前门。(其一。)

关于谢甲的事,鲁迅日记上一点都没有记载,在我的日记里却记的颇为详细。其文云:

上边日记里屡次提到国旗的事,说中华门匾额又复挂上,并悬五色旗,次日又说,途中五色旗已遍,这与前面七月一日的“龙旗”对比起来,情形便显然不同了。其实黄龙旗的式样并不难看,从前在《龙是什么》这篇文章的第十一节结论里说:

“六日睛。下午客来谈。傍晚闷热。菖蒲溇谢某携妾来避难,住希贤阁下,同馆群起难之,终不肯去,终乃由甘润生调停,许其暂住一晚。闲谈,至一时半始睡。”那时我们觉得会馆地僻,不甚安全,想要避往东城,同时也有人想来会馆避难,可见各人看法不同,正如鲁迅在《怀旧》中所说的那样子,“逃难者中多何墟人,来奔芜市,而芜市居民则争走何墟。”北京市商会一向多有“怀古”之情,特别对于清朝更是留恋,大约因为久居辇毂之下的原故,所以养成了这一种根性,这时大概又发什么议论,替清室有辩解的话。不过这也是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事,“讨逆军”既然胜利,总司令便可仍旧做他的内阁总理,那个替他取火中栗子的猴子烫了一下子,也就逃掉了,可以不必追究,这复辟一案就此云消雨散,商会的给清室呼冤,不免多此一举,所以等于一阵的田鸡叫而已。

“但是最明显的是在艺术上,它的生命更是长久,图画和壁画的水墨龙,古寺院柱上的蟠龙,北京北海的九龙壁,都永久有人赏鉴,龙袍与龙头拐杖没有人使用了,但这刺绣与雕刻还是一样的有价值,至于一般工艺上装饰施用龙头,也是很好看的。龙头并没有什么意义,难在经过人民意匠的陶镕,把怪异与美和合在一处,比单独一个牛马或骆驼的头更好看,这是很难得的事。将来龙在俗信上的势力和在文艺上的影响会得逐渐稀薄下去,但在艺术上保留着它的痕迹,此在四灵之中最为幸运,谁也比它不上的了。”不过在感情上那又是另一问题,当时因为这是代表清朝的势力的,所以看了发生一种憎恶,后来看见临时粗制的龙旗,画的龙有些简直像一条死鳗,心里很是快痛,及至五色旗重又挂上,自然是惊喜之余,情见乎辞了。可是后来这五色旗变成了北洋军阀的旗帜,便又觉得不顺眼,当时有些“醒狮”派的国家主义者发起护旗运动,觉得很是无聊,曾经写些文章挖苦他们过。后来“北伐军”进北京,故友马隅卿首先在孔德学院揭起“青天白日”旗来欢迎,可是一转瞬间人民的感情又生了转变,于是那面青白旗难免走上第三个龙旗的旧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