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边讲马幼渔的事,不觉过于冗长,所以其他的马先生只能写在另外的一章了。马四先生名叫马衡,他大约是民国八九年才进北大的吧,教的是金石学一门,始终是个讲师,于校务不发生什么关系,说的人也只是品凑“二马”的人数,拉来充数的罢了。他的夫人乃是宁波巨商叶澄衷堂家里的小姐,却十分看不起大学教授的地位,曾对别人说:

“现在好久没有回娘家去了,因为不好意思,家里问起叔平干些什么,要是在银行什么地方,那也还说得过去,但是一个大学的破教授,教我怎么说呢?”可是在那些破教授中间,马叔平却是十分阔气的,他平常总是西服,出入有一辆自用的小汽车,胡博士买到福特旧式的“高轩”,恐怕还要在他之后哩。他待人一样的有礼貌,但好谈笑,和钱玄同很说得来,有一次玄同与我转托黎劭西去找齐白石刻印,因为黎齐有特别关系,刻印可以便宜,只要一块半钱一个字,叔平听见了这个消息,便特地坐汽车到孔德学校宿舍里去找玄同,郑重的对他说:

此外还有几位马先生,虽然只有一位与北大有关系,也顺便都记在这里。马五先生即是马鉴季明,他一向在燕京大学任教,我在那里和他共事好几年,也是很熟习的朋友,后来转到香港大学,到近年才归道山。马七先生马准,法号太玄,也是一个很可谈话有风趣的人,在有些地方大学教书,只是因为曾有嗜好,所以不大能够得意,在他的兄弟处时常遇见,颇为谂熟。末了一个是马九先生隅卿,他曾在鲁迅之后任中国小说史的功课,至民国二十四年(一九三五)二月十九日在北京大学第一院课堂上因脑出血去世。隅卿的专门研究是明清的小说戏曲,此外又搜集四明的明末文献,这件事是受了清末的民族革命运动的影响,大抵现今的老年人都有过这种经验,不过表现略有不同,如七先生写到清乾隆必称曰弘历,亦是其一。因为这些小说戏曲从来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所以隅卿自称曰不登大雅文库,隅卿没后,听说这文库以万元售给北大图书馆了。后来得到一部二十回本的《平妖传》,又称平妖堂主人,尝复刻书中插画为笺纸,大如册页,分得一匣,珍惜不敢用,又别有一种画笺,系《金瓶梅》中插图,似刻成未印,今不可得矣。居南方时得话本二册,题曰“雨窗集”“欹枕集”,审定为清平山堂同型之本,旧藏天一阁者也,因影印行世,请沈兼士书额云雨窗欹枕室,友人或戏称之为雨窗先生。隅卿用功甚勤,所为札记甚多,平素过于谦退不肯发表,尝考冯梦龙事迹著作甚详备,又抄集遗文成一卷,屡劝其付印亦未允。二月十八日是阴历上元,他那时还出去看街上的灯,一直兴致很好,不意到了第二天便尔溘然了。我送去了一副挽联,只有十四个字:

月夜看灯才一梦,

“西贝,西贝!”意思是说“假”的。玄同后来时常学他的做法,这也是可以表现他的一种性格。自从一九二四年宣统出宫,故宫博物院逐渐成立以后,马叔平遂有了他适当的工作,后来正式做了院长,直到解放之后这才故去了。

“我从中华民国二十二年七月二日起,当天发誓,绝对戒酒,即对于马凡将周苦雨二氏,亦不敷衍矣。恐后无凭,立此存照。钱龟竞十。”下盖朱文方印曰龟竞,十字甚粗笨,则是花押也。给我的一纸文字相同,唯周苦雨的名字排在前面而已。看了这写给“凡将斋”的酒誓,也可以想见主人是个有风趣的人了。他于赏鉴古物也很有工夫,有一年正月逛厂甸,我和玄同叔平大家适值会在一起,又见黎子鹤张凤举一同走来,子鹤拿出新得来的“酱油青田”的印章,十分得意的给他看,他将石头拿得很远的一看,(因为有点眼花了,)不客气的说道:

“你有钱尽有可花的地方,为什么要去送给齐白石?”他自己也会刻印,但似乎是仿汉的一派,在北京的印人经他许可的只有王福庵和寿石工,他给我刻过一方名印,仿古人“庾公之斯”的例,印文云“周公之作”,这与陈师曾刻的省去“人”字的“周作”正是好一对了。他又喜欢喝酒,玄同前去谈天留着吃饭的时候,常劝客人同喝,玄同本来也会喝酒,只因血压高怕敢多吃,所以曾经写过一张“酒誓”,留在我这里,因为他写了同文的两张,一张是给我的,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都寄到这里来了。原文系用九行行七字的急就庼自制的红格纸所写,其文曰:

雨窗欹枕更何人。——中年以后丧朋友是很可悲的事,有如古书,少一部就少一部,此意惜难得恰好的达出,挽联亦只能写得像一副挽联就算了。当时写一篇纪念文,是这样的结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