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八年我们决定移家北京,我遂于四月告假先回绍兴,将在那里的家小——妻子和子女一共四人,送往日本东京的母家归宁,还没有来得及去逛上野公园,听见“五四”的消息,赶紧回北京来,已经是五月十八日了。到了七月二日,又从塘沽乘船出发,去接她们回来,六日上午到日本门司港,坐火车迂道到日向的福岛町,至石河内,参观“新村”。

这“新村”是什么样的东西呢?原来这乃是武者小路实笃所发起的一种理想主义的社会运动,他本是白桦派的一个人,从一九一〇年四月开始,刊行杂志,提倡人生的文学。当时日本文学上自然主义已经充分发展,那种主张对于人生不求解决,便不免发生一种厌倦与悲观的空气,他们为的不满意于这样现象,所以倾向于一种新的理想,笼统的说一句可以说是人道主义的吧。他们都很受俄国托尔斯泰,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影响,武者小路是这派的领袖,尤其佩服托尔斯泰晚年的“躬耕”,从理想转变成现实,这便是所谓“新村”了。他最初在杂志发挥他的主张,后来看见同志的青年逐渐增多,就来着手组织实行,一九一八年在日向儿汤郡地方买了若干亩田地,建立了第一个新村。第二年七月间我去访问的,便是这个“新村”了。

我首先引用几节武者小路的说话,来说明这新村的理想是什么。他在《新村的生活》里说:

“新时代应该来了。无论迟早,世界的革命总要发生,这便因为要使世间更为合理的缘故,使世间更为自由,更为个人的,又更为人类的——的缘故。”这里俨有一种预言者的态度,很有些宗教气,似乎是受了托尔斯泰的影响,那是很显明的事。他又说道:

“我极相信人类,又觉得现在制度存立的根基,非常的浅,只要大家都真望着这样社会出现,人类的运命便自然转变。”他又说:

“我所说的事,即使现在不能实现,不久总要实现的,这是我的信仰。但这种社会的造成,是将用暴力得来呢,还是不用暴力呢?那须看那时的个人进步的程度如何了。现在的人还有许多恶德,与这样的社会不相适合。但与其说恶,或不如说是不明更为切当。他们怕这样的社会,仿佛地老鼠怕见日光。他们不知道这样的社会来了,人类才能得到幸福。”这里更明白揭示出“信仰”这两个字来了,所以我们无妨总结的断一句说,这“新村”的理想里面确实包含着宗教的分子,不过所信奉的不是任何一派的上帝,而是所谓人类,反正是空虚的一个概念,与神也相差无几了。普通空想的共产主义多是根据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相信人性本善,到头终有觉悟的一天,这里武者小路更称共产主义的生活乃是人类的意志,虽然还是有点渺茫,但总比说是神意要好得多。新村的理想现在看来是难以实现,可是那时创始者的热心毅力是相当可以佩服的,而且那种期待革命而又怀忧虑的心情于此得到多少的慰安,所以对于新村的理论在过去时期我也曾加以宣扬,这就正是做那首《小河》的诗的时代。那时登在《新潮》九月号的《访日本新村记》,是一篇极其幼稚的文章,处处现出宗教的兴奋来,如在高城地方遇见村里来接的横井和斋藤二人的时候,说道:

“对于这将来的时代,不先预备,必然要起革命。怕惧革命的人,除了努力使人渐渐实行人的生活以外,别无方法。”新村的运动便在提倡实行这“人的生活”,顺了必然的潮流,建立新社会的基础,以免将来的大革命,省去一次无用的破坏损失。但是怎样才是人的生活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各人先尽了人生必要的劳动的义务,再将其余的时间,做各人自己的事。”这就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社会主义的理想,但他觉得这可以和平的获得,这是他的主张特别的地方。他说:

“我自从进了日向已经很兴奋,此时更觉感动欣喜,不知怎么说才好,似乎平日梦想的世界已经到了,这两人便是首先来通告的。现在虽然仍在旧世界居住,但即此部分的奇迹,已能够使我信念更加坚固,相信将来必有全体成功的一日。我们常说同胞之爱,却多未曾感到同类之爱,这同类之爱的理论,在我虽也常常想到,至于经验,却是初次。新村的空气中,便只充满这爱,所以令人融醉,几于忘返,这真可说是不奇的奇迹了。”我自己承认是范缜的神灭论者,相信人只有形体,没有精神可以离形体而独存,至于上帝与神更是不在话下了。可是尽管如此相信,却有时也要表现出教徒那种热心,或者以为宗教虽是虚妄,但在某种时地也是有用,有时也还要这样的想,大概到了一九二四年的春天,发表了那篇“教训的无效”之后,才从这种迷妄里觉醒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