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〇年毛子龙做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校长,叫钱秣陵送聘书来,去那里讲欧洲文学史,这种功课其实是没有用的,我也没有能够讲得好,不过辞谢也不听,所以也就只得去了。其时是女高师,讲义每小时给三块钱,一个月是二十七元,生病的时候就白拿了大半年的钱,到了新学年开始这才继续去上学,但是那里的情形却全然忘记了。后来许季茀继任校长,我又曾经辞过一次,仍是没有能准,可是他自己急流勇退,于改成女子师范大学的时候,却让给了杨荫榆,以为女学校的校长以女子为更适宜,她才从美国回来,自然更好了,岂料女校长治校乃以阿婆自居,于是学生成了一群孤苦仃零的“童养媳”,(根据鲁迅的考证,)引起了很严重的问题,这时因为我尚在女师大,所以也牵连在内。还有一件事也是发生在一九二〇年里,北大国文系想添一样小说史,系主任马幼渔便和我商量,我一时也麻胡的答应下来了,心想虽然没有专弄这个问题,因为家里有那一部鲁迅所辑的《古小说钩沉》,可以做参考,那么上半最麻烦的问题可以解决了,下半再敷衍着看吧。及至回来以后,再一考虑觉得不很妥当,便同鲁迅说,不如由他担任了更是适宜,他虽然踌躇可是终于答应了,我便将此意转告系主任,幼渔也很赞成,查鲁迅日记,在一九二〇年八月六日项下,记着“马幼渔来,送大学聘书”,于是这一事也有了着落。家里适值有一本一九二二年的中国文学系课程指导书,里边文学分史列着“词史,二小时,刘毓盘,戏曲史,二小时,吴梅,小说史,二小时,周树人”,我的功课则是欧洲文学史三小时,日本文学史二小时,用英文课本,其余是外国文学书之选读,计英文与日本文小说各二小时,这项功课还有英文的诗与戏剧及日本文戏剧各二小时,由张黄担任,张黄原名张定璜,字凤举,这人与北大同人的活动也很有关系,在这里特预先说明一句。

这一年里在我还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便是担任燕京大学的新文学的功课,一直蝉联有十年之久,到一九三八年还去做了半年的“客座教授”,造成很奇妙的一段因缘。讲起远因当然是在二年前的讲演,那时因瞿菊农来拉,前往燕京文学会讲点什么,其时便选择了“圣书与中国文学”这个题目,这与教会学校是颇为合适的。后来因时势的要求,大约想设立什么新的课目,前去和胡适之商量,他就推荐我去,这是近因。一九二二年三月四日我应了适之的邀约,到了他的住处,和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与刘廷芳相见,说定从下学年起担任该校新文学系主任事,到了六日接到燕大来信,即签定了合同,从七月发生效力。内容是说担任国文系内的现代国文的一部分,原来的一部分则称为古典国文,旧有两位教员,与这边没有关系,但是现代国文这半个系只有我一个人,唱独脚戏也是不行,学校里派毕业生许地山来帮忙做助教,我便规定国语文学四小时,我和许君各任一半,另外我又设立了三门功课,自己担任,仿佛是文学通论,习作和讨论等类,每星期里分出四个下午来,到燕大去上课。我原来只是兼任,不料要我做主任,职位是副教授,月薪二百元,上课至多十二小时,这在我是不可能,连许地山的一总只是凑成十小时,至于地位薪资那就没有计较之必要。其实教国文乃是我所最怕的事,当年初到北大,蔡校长叫我教国文,曾经坚决谢绝,岂知后来仍旧落到这里边去呢?据胡适之后来解释,说看你在国文系里始终做附庸,得不了主要的地位,还不如另立门户,可以施展本领,一方面也可以给他的白话文学开辟一个新领土。但是据所谓“某籍某系”的人看来,这似乎是一种策略,仿佛是调虎离山的意思,不过我一向不愿意只以恶意猜测人,所以也不敢贸然决定。平心而论,我在北大的确可以算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在各方面看来都是如此,所开的功课都是勉强凑数的,在某系中只可算得是个帮闲罢了,又因为没有力量办事,有许多事情都没有能够参加,如溥仪出宫以后,清查故宫的时候,我也没有与闻,其实以前平民不能进去的官禁情形我倒是愿得一见的。我真实是一个屠介涅夫小说里所谓多余的人,在什么事情里都不成功,把一切损害与侮辱看作浮云似的,自得其乐的活着,而且还有余暇来写这篇《谈往》,将过去的恶梦从头想起,把它经过筛子,捡完整的记录下来,至于有些筛下去的东西那也只得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