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下午,北京铁狮子胡同执政府卫队对于请愿的民众开枪,造成死者四十七人,伤者一百五十余人的惨案,这乃是反动政府与帝国主义互相勾结,布置而成的局面,其手段之凶残,杀伤之众多,都是破天荒的,后来孙传芳蒋介石的肆行残杀,差不多都是由此出发的。当日我到盔甲厂的燕京大学去上课,遇见站在课堂外边的学生,说今天因为请愿去了,所以不上课,我正想回来,这时忽见前去赴会的许家鹏君气急败坏的跑回来,说“了不得了,卫队开枪,死伤了许多人!”他自己好像没有受伤,但一看他戴着的一顶呢帽,在左边上却被子弹穿了个大窟陇。我从东单牌楼往北走,一路上就遇着好些轻伤的人,坐在车上流着血,前往医院里去。第二天真相逐渐明了,那天下着小雪,铁狮子广场上还躺着好些死体,身上盖着一层薄雪,有朋友目击这惨象的,说起三一八来便不能忘记那个雪景。死者多半是青年学生,与我有关系的学校是女师大的刘和珍与杨德群二人,燕大的许君虽是奇迹的没有受伤,可是研究生郭灿然却因此失了一条大腿,一九三一年我在燕大的时候,他还是国文系当秘书,可是后来大概回到河南故乡去了。

三一八事件发生以后,我也只能拿了笔干以文字纪念死者,做了几副挽联,在三月二十三日给殉难者全体开追悼会的时候,送去一联云:

赤化赤化,有些学界名流和新闻记者还在那里诬陷。

白死白死,所谓革命政府与帝国主义原是一样东西。二十五日在女师大追悼刘杨二君时,送去对联云:

活着又怎么着,无非多经几番的枪声震耳,弹雨淋头。我真运气,得到陈源教授替我来做注脚,我在这里说枪声弹雨,本来只是随便的一句熟语,殊有甜熟之感,乃不意在三月二十七日的《现代评论》上的“闲话”里,明说请愿是入“死地”,要“冒枪林弹雨的险,受践踏死伤之苦”的,这不但明言那天开枪是有计划的事,而且这也做了我的文章的出典了。中法大学的胡锡爵君的追悼会不知是哪一天,我的对联是这样的:

死了倒也罢了,若不想到二位有老母倚闾,亲朋盼信。

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如此死法,抵得成仙!这里很有一点玩笑的成份,因为这是我照例的毛病,那时也的确写了一篇似乎是游戏的文章,题曰“死法”,是发挥这个意思的,就拿这副挽联来做结束。当时也曾写过些文章,正面的来说愤慨的话,自谴责以至恶骂,如在《京报》上登载的《恕陈源》等,本来想收集拢来归入《真谈虎集》内的,但是不晓得怎么一来,不曾实行,而且把目录也遗失了,或者是绅士鬼临时执政的时候所决定的吧。但我有时也颇想找出来看看,因为那时那东吉祥的一班“东西”——这是鲁迅送给他们的徽号——的谣言实在造得太离奇了,不知道是怎么样“恕”他的。鲁迅在《记念刘和珍君》这篇文章里说:

他的话是对的,此文作于四月一日,我在三月三十一日做了一篇《新中国的女子》,也曾说道:

什么世界,还讲爱国?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的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三月十八日国务院残杀学生事件发生以后,日本《北京周报》上有颇为详明的记述,有些地方比中国的御用新闻杂志的记者说的还要公平一点,因为他们不相信群众拿有几支手枪,虽然说有人拿着手杖的。他们都颇佩服中国女子的大胆与从容,明观生在《可怕的刹那》的附记中有这样的一节话:

‘据当日亲身经历,目睹实况的友人所谈,最可佩服的是女学生们的勇敢。在那个可怕的悲剧之中,女学生们死的死了,伤的伤了,在男子尚且不能支持的时候,她们却始终没有失了从容的态度。其时他就想到中国的兴起或者是要在女子的身上了。以前有一位专治汉学的老先生,离开中国二十年之后再到北京来,看了青年女子的面上现出一种生气,与前清时代的女人完全不同了,他很惊异,说照这个情形中国是一定会兴隆的。我们想到这句话,觉得里边似乎的确表示着中国机运的一点消息。’”

‘在这个混乱之中最令人感动的事,是中国女学生之刚健。凡有示威运动等,女学生大抵在前,其行动很是机敏大胆,非男生所能及,这一天女学生们也很出力。在我的前面有一个女学生,中了枪弹,她用了毛线的长围巾扪住了流出来的血潮,一点都不张皇,就是在那恐怖之中我也不禁感到佩服了,我那时还不禁起了这个念头,照这个情形看来中国将靠了这班女子兴起来罢。’北京周报社长藤原镰兄也在社论中说及,有同样的意见:

这《北京周报》是用日本文写,办给日本人看的报,所以意见有时也还正确,不像汉文报的故意歪曲。但那时候的《顺天时报》是怎么说的呢,想必有很好的妙论,可是那时因为有《现代评论》超过了它,所以对于它不曾注意,已经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