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〇年一月承蒙出版总署署长叶圣陶君和秘书金灿然君的过访,叶君是本来认识的,他这回是来叫我翻译书,没有说定什么书,就是说译希腊文罢了。过了几天郑西谛君替我从中法大学图书馆借来一册《伊索寓言》,差人送了来,那是希腊文和法文译本,我便根据了这个翻译。这就是我给公家译书的开始。就只可惜在北京找参考书不够容易,想找别的本子参校一下,或者需用插图,都无法寻找,就是再版时要用原书覆校一回,却已无从查访,因为中法大学的书不知道归在哪一个图书馆里了。因此即使明知道那里有些排错的地方,却也无法加以订正,其实《伊索寓言》的原本在西洋大概是很普通的,很容易得到,不过在我们个人的手头是没有罢了。这本商伯利(Chambry)本的《伊索寓言》共计三百五十八则,自三月十三日起至五月八日止,共计两个月弱,译的不算怎么仔细,但是加有注释六十四条,可以说是还可满意的。伊索原名埃索坡斯(Aisopos),由于西洋人向来是用罗马人的拼法,用拉丁字拼希腊文的Ai照例是Ae,又经英国人去读便一变而为“伊”了,又略掉语尾,所以成为“伊索”。这个译名大概起于清光绪年间,林琴南初次译《伊索寓言》的时候,但在这以前却已有过《意拾蒙引》,于一八四〇年顷在广东出版,更早则一六二六年也有此书在西安出版,是意大利人金尼阁口述的,书名曰“况义”,共二十二则,跋言况之为言比也,那么也就是比喻之意。译本的《关于伊索寓言》里我有几句话道:

“《伊索寓言》向来一直被认为启蒙用书,以为这里故事简单有趣,教训切实有用,其实这是不对的,于儿童相宜的自是一般动物故事,并不一定要是寓言,而寓言中的教训反是累赘,说一句杀风景的话,所说的多是奴隶的道德,更是不足为训。”即如译本中第一百十八则“宙斯与羞耻”,乃以男娼(pornos)为题材,更不是蒙养的适当材料了。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如下文所说:

还有一点,虽然没有表明什么,他可是一个爱国者。他所搜集的神话传说很是广泛,但是限于希腊,其出于罗马文人之创造者,虽然没有说可是不曾采用,保持希腊神话的纯粹,这一点是不错的。我们希望有一册希腊人自己编的神话书,这部《书库》可以算是够得上理想的了。有那理解神话的人再来写一册给小孩们看的,如今有了劳斯的书,也可以充数了。我很高兴能够一再翻译了完成我的心愿,至于神话学的研究,那种繁琐而不通俗的东西,反正世间不欢迎,那么就可以省事不去弄它吧。

来则在引言上论阿波罗多洛斯的缺点说的很好,这两点在他实在乃是二而一的,他说:

我译了《伊索寓言》之后,再开始来重译《希腊神话》。那即是我在一九三七年的时候为文化基金编译委员会所译的,本文四卷已经译出,后来该会迁至香港,注释尚未译全,原稿也就不见了,这回所以又是从头译起,计以一年的工夫做成,本文同注各占十万字以上。这乃是希腊人阿波罗多洛斯(Apollodoros)所著,原书名叫“书库”(Bibliothêkê),据英国人赖忒(F.A.Wright)的《希腊晚世文学史》卷二上说:

我所根据的原文便是勒布古典丛书本,里边不但附着来则的上好译文,还有很有用的但或者可以看作很繁琐的注解,这所以使得我的注释有本文一样的长,也使得读者或编辑者见了要皱眉头的。我在前清丁未(一九〇七)年间将《红星佚史》译稿卖给商务印书馆的时候,就受过一回教训,辛辛苦苦的编了希腊埃及的神话的注释附在后边,及至出版时却完全删掉了。我有那时候的经验,知道编辑的人是讨厌注释的,这回却因为原有的注太可佩服了,所以择要保留了许多,而且必要处自己也添了些进去,虽然我看是必要,然而人家看了总是尾大不掉,非得割去不可了。幸而本书还没有出世,还不知道情形如何。

“第四种书,也是著作年代与人物不很确实的,是阿波罗多洛斯的《书库》,希腊神话与英雄传说的一种纲要,从书册中集出,用平常自然的文体所写。福都思主教在九世纪时著作,以为此书著者是雅典文法家,生存于公元前百四十年顷,曾著一书曰‘诸神论’,但这已证明非是,我们从文体上考察大抵可以认定是公元一世纪时的作品。在一八八五年以前我们所有的只是这七卷书中之三卷,但在那一年有人从罗马的梵谛冈图书馆里得到全书的一种节本,便将这个暂去补足了那缺陷。卷一的首六章是诸神世系,以后分了家系叙述下去,在卷二第十四章中我们遇到雅典诸王,忒修斯在内,随后到贝罗普斯一系。我们见到特洛亚战争前的各事件,战争与其结局,希腊各主帅的回家,末后是俄底修斯的漂流。这些都很简易但也颇详细的写出,如有人想要得点希腊神话的知识,很可以劝他不必去管那些现代的参考书,最好还是一读阿波罗多洛斯,有那来则勋爵的上好译本。”

“现在《伊索寓言》对于我们乃是世界的古典文学遗产之一,这与印度的《本生故事》相并,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到古来的动物故事,像一切民间文艺一样,经了时代的淘汰而留存下来,又在所含的教训上可以想见那时苦辛的人生的影子,也是一种很有价值的宝贵的资料。”希腊的动物故事既然集中于伊索的名下而得到结集了,印度的故事要比希腊更为丰富,因为多数利用为本生谈,收在佛经里边,中国也早已译出了,就只差来一番编整工作,辑成一大册子,不过此乃是别一种胜业,我只能插嘴一句,不是我的事情了。

“《书库》可以说是希腊神话及英雄传说的一种梗概,叙述平易不加修饰,以文艺上所说的为依据,作者并不说采用口头传说,在证据上及事实的可能上也可以相信他并不采用,这种几乎可以确说他是完全根据书卷的了。但是他选用最好的出处,忠实的遵从原典,只是照样纪述,差不多没有敢想要说明或调解原来的那些不一致或矛盾。因此他的书保存着文献的价值,当作一个精密的记载,可以考见一般希腊人对于世界及本族的起源与古史之信念。作者所有的缺点在一方面却变成他的长处,去办成他手里的这件工作。他不是哲学家,也不是词章家,所以他编这本书时既不至于因了他学说的关系想要改窜材料,也不会为了文章的作用想要加以藻饰。他是一个平凡的人,他接受本国的传说,简直照着字面相信过去,显然别无什么疑虑。许多不一致与矛盾他都坦然的叙述,其中只有两回他曾表示意见,对于不同的说法有所选择。长庚星的女儿们(Hesperides)的苹果,他说,并不在吕比亚,如人们所想,却是在远北,从北风那边来的人们的国里,但是关于这奇怪的果子和看守果子的百头龙的存在,他似乎还没有什么怀疑。”所以他总结的说:“阿波罗多洛斯的《书库》乃是一个平常人的单调的编著,他重述故事,没有一点想像的笔触,没有一片热情的光耀,这些神话传说在古代时候都曾引起希腊诗歌之不朽的篇章,希腊美术之富美的制作来过的。但是我们总还该感谢他,因为他给我们从古代文学的破船里保留下好些零星的东西,这假如没有他的卑微的工作,也将同了许多金宝早已无可挽救的沉到过去的不测的大洋里去了。”

出版总署因为自己不办出版,一九五一年将翻译的事移交开明书局去办,所以这《希腊神话》的译稿于完成后便交给开明的。六月以后我应开明书店的提示,动手译希罗多德的《史记》,可是没有原典,只得从图书馆去借勒布丛书本来应用,到了第二年的一月,开明通知因为改变营业方针,将专门出青年用书,所以希罗多德的翻译用不着了,计译至第二卷九十八节遂中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