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母 族叔冠五,原来号曰官五,因为名是凤纪,取以鸟纪官的故典,后来以同音字取笔名曰观鱼,著有一册《回忆鲁迅房族和社会环境三十五年间的演变》,里边有一节文章,可以补我这里的不足,即是讲大姑母的。今转录于后:

“介孚公有一个女儿,乳名叫作‘德’的,我叫她德姊姊,她是介孚公的先室孙老太太所出,蒋老太太是她的继母。介孚公相攸过苛,高来不就,低来不凑,以致耽误了婚期。绍地有一种坏风俗,对年长待字的闺女,不研究因何贻误的原因,凡是年逾二十以外,概目之为‘老大姑娘’,对老大姑娘的估价都认为无论是何原因总或多或少的有其缺点。要挽人做媒就只好屈配填房,要想元配那就无人问津。俞凤冈断弦敢于挽媒求配,也就是根据这一习俗。因此这位德姑太太以延误过久,终于许给吴融村一个姓马的做了填房。德姑太太虽非蒋老太太所出,像幽默和诙谐也都一模一样。有一年三伏天她上城来拜她生母的忌日,这天气候特别恶劣,午饭后已殷殷其雷。她每次来城虽是当天往返,时间局促,但每来总必到我家和藕琴公说长道短并夹杂些笑谈。这天午饭后她又照例来了,藕琴公因为天气太坏,劝她今天不必返乡,防的路上危险,她幼小又有怕雷电的毛病,况且雷声已在响着。她听藕琴公的劝告,回来对蒋老太太说了,蒋老太太不知怎的忽然说:‘九叔(她呼藕琴公为九叔)这末说吗,九叔的话不会错的,那末今天乡下河港里不会再有船了。’或者是她幽默老调,德姑太太多了心,认为话头不对,忙说:‘我一定要回去的。’蒋老太太又重述了一句说:‘九叔叫不要去,你怎么能去呢?’德姑太太也斩钉截铁的说:‘我一定要回去的。’说毕又来我家转了一转,把蒋老太太的所说也匆匆的告了藕琴公,我父又再三劝止,她恨恨的说就死也得去,说罢就出门下船去了。没有多久,天大雷雨以风,雷震电疾,风狂雨暴,晦黑如夜,煞是可怕,大家都为德姑太太耽忧,到了傍晚恶耗来了,她竟在恐惶中于船只簸动时不自主的颠出船舷落水而死,尸身直至次日方才捞起。族中多有人说,要是她生母健在,哪会放她回去,足见后母对前出子女的漠不关心。其实蒋老太太是完全出之于幽默,德姑太太介意发生误会,意外的遭遇都不为大家所逆料耳。不过有了前娘后母的关键,人们总不免有猜测迷胡。

有一年她从城返乡,这天正是八月十七,是大潮汛前夕。她家在吴融,距离镇塘殿后桑盆不远,这两处都是海的尾闾,每年八月十八日到这两处看潮的人非常拥挤。她将次下船,邀大家一道同去。那时年青好事,兴趣特浓,于是鸣山启明乔峰和我四个人,一道应邀前往。出城后我们就不安静起来了,四个人分作两起,站在船侧两舷,此起彼落,此落彼起的把船左右晃荡得颠簸不堪。船夫喊着不能摇了,珠姑吓得哭了,我们还是不肯停歇。德姑太太发急的说:‘你们两个娘舅两个表哥打算把阿珠作弄到怎么样呢?’但是我们终于不买账,一直把船左晃右荡游酒醉似的颠簸到她的家乡门口,这才完结。上岸后到了她家,她客情浓厚,连忙杀鸡为黍而食,并把她前房儿子在市上从事商业的招回来见过我们,还找来了一位她的夫弟名梦飞的招待作陪。这位梦飞先生约有五十岁的光景,虽也情意殷殷,但总觉得腐朽可厌。下午看潮并看了戏,晚饭时我们就表示意见,拒绝梦飞作陪,她接受我们的条件,自晚餐起就由我们四个人共食,连她和阿珠也不来陪了。我们觉得很满意,可是又想出新花样来了。她接待我们的是四大碗四大盘的全荤菜蔬,我们商订了一个办法,有时把四盘吃得干干净净,对四碗却原封不动,有时吃光四碗,不动四盘,有时四盘四碗全部吃光,有时只吃光饭而不开动所有的菜蔬,每餐给我们盛一桶饭,我们也是这样的办法,有时吃半桶,有时全吃光,有时颗粒不动,就这样的和她寻开心。楼上设了两张大床给我们两人合一张,我们偏要四人共一张,一张让它空着,她不论怎样和我们说,总是一个不理睬。晚间她每天每人给我们一个纸帽盒(是绍地合锦茶食的名称),备夜间的充饥,我们又弄出花样来,半夜后假作抢吃相骂相打的动作,把她吓得半夜披衣上楼来排解,我们又寂静无声的伪装睡熟了。楼上给我们摆了一个便桶,为的是夜间之需,我们却整天整夜的蹲在楼上,叫看戏,不去!叫上市闲逛,不去!大小便无间日夜的都撒在便桶里,且不让用人们去倒,一定要便桶盖浮起来了,这才由老妈子用粪勺,一勺一勺的撒出去。想尽了办法和她闹别扭,恶开心。她也恨恨的说:‘你们这班恶客,我该不邀你们来!’话虽这样说,可是她性情和蔼,从也不以为忤。到了第四天我们要走了,她又很诚恳的苦苦挽留。我们敢于和她恶作剧,也是知道她的性情。不然的话,哪会跟她去看潮呢!后来她的惨死,合族的人都感到非常悲哀,为之惋惜不置。”

德姑太太嫁给马家做填房时,偏偏先室也遗有一个儿子,那末德姑太太不容分说被拥上后母的称号,她对前子的情况如何,我们不了解,可是因看潮曾在她家被留住了好几天,在这时我所接触的,好像对前子和亲生女儿珠姑是有其差别的。自从她溺死以后,她生前痛爱如珍宝的珠姑就被兄嫂追压得无路可走,以致随乳母出奔,给一个茶食店伙作妾,又被大妇凌虐,卖入娼寮。后竟音信杳然不知所终,这也是有关前娘后母的一段哀史。

因看潮在德姑太太家被留住过几天已在前面提及,现在也附带来叙述一下。

先君共有姊妹兄弟四人,长即大姑母,名德,咸丰戊午(一八五八)生,次为先君,庚申(一八六〇)生,皆孙老太太出。第三为小姑母,不知其名,同治戊辰(一八六八)生,蒋老太太出,第四名凤升,光绪壬午(一八八二)生,则为庶母章氏所生。小时候多与小姑母接近,故亦多所依恋,但年代久远,不特容貌不复记忆,亦并不省其名字了。大姑母因早已出嫁,幼时没有什么印象,但在成人以后亦常相见,声音笑貌尚可记忆,唯看潮时事则已忘却,今得此文乃重复记起,甚可喜也。其时当在光绪甲辰(一九〇四),我在南京告假回家,至所述遭难之事则那时我不在家中,只于家信中得到消息,当在丙午(一九〇六)年之后,我已经由南京往东京留学去了。

大姑母于辛卯(一八九一)年生一女儿,取名阿珠,就是本篇中所说的珠姑,小姑母也于同年生女,亦名阿珠,但是她旋于甲午年去世,所以这个阿珠我们便少看见了。大姑母方面的珠姑则一年里总有好几回要跟着母亲到外婆家里来的,幼女的面影至今也还记得。我家对于她的印象似乎也颇不坏,因为在有一个时候,这大约在蒋老太太和大姑母都已去世以后,这或者是先母吧,曾问她到我家这里来好不好,意思是想要她做一个媳妇,她答道愿意。但是这时似乎和那茶食店伙已有关系,所以这样说了之后,不久便即出奔了。她的异母哥哥是茶食店有股份的,自己常在店里帮忙,因此说不定这件事有他的阴谋在里边,故意给她们以便利,借此好来排除她的。到了民国元年,大约是秋天吧,有一个老太婆突然来访,带了两斤月饼的包头,她开门见山的说是珠姑的使者,因为记念外婆家,特差她来看望,希望能让她来走动。先母与大家商量,因为都不大赞成,所以婉词谢绝了。以常情论,这实在是有点可悯的。她大概感觉境遇有点不安,想于外婆家求到些须的保护,却不意被拒绝了。我家自昔有妾祸,潘姨刚才于两年前出去,先母的反感固亦难怪,但我们也是摆起道学家的面孔来,主张拒绝,乃是绝不应该的,正是俞理初的所谓虐无告也。回想起这件事,感到绝大的苦痛,不但觉得对不起大姑母,而且平常高谈阔论的反对礼教也都是些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