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筒。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

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子曰:雍之言然。

南面:人君听政之位。言冉雍之才德,可使任诸侯也。

仲弓问子桑伯子: 子桑伯子,鲁人,疑即《庄子》书中之子桑户,与琴张为友者。仲弓之问,问伯子亦可使南面否,非泛问其为人。仲弓问以下,或别为一章,今不从。

可也,简:简,不烦义。子桑伯子能简,故曰可,亦指可使南面。可者,仅可而未尽之义。

居敬而行简:上不烦则民不扰,如汉初除秦苛法,与民休息,遂至平安,故治道贵简。然须居心敬,始有一段精神贯舏。

居简而行筒:其行简,其心亦简,则有苛且率略之弊,如庄子之言治道即是。

本篇自十四章以前,亦多讨论人物贤否得失,与上篇相同。

十五章以下,多泛论人生。

白话试译

先生说:雍呀!可使他南面当一国君之位。仲弓问道:子桑伯子如何呢?先生说:可呀!他能简。仲弓说:若居心敬而行事简,由那样的人来临居民上,岂不好吗!若居心简而行事简,下就太简了吗?先生说:雍说得对。

(二)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迁怒:如怒于甲,迁及乙。怒在食,迁及衣。

贰过:贰,复义。偶犯有过,后不复犯,是不贰过。一说《易传》称颜子有过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是只在念虑间有过,心即觉察, 立加止绝, 不复见之行事: 今按:此似深一层末之,就本章言,怒与过皆已见在外,应从前解为允。

又说: 不贰过, 非谓今日有过, 后不更犯。明日又有过,后复不犯。当知见一不善,一番改时,即猛进一番,此类之过即永绝。故不迁怒如镜悬水止,不贰过如冰消冻释,养心至此,始见工夫,此说不贰过,亦似深一层说之,而较前第一二解为胜。读《论语》,于通解本文后,仍贵能博参众说,多方体究,斯能智慧日进,道义日开矣。

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亡同无,两句意相重复,盖深惜颜子之死,又叹好学之难得,又一说,本当作今也则未闻好学者也,误多一亡字。

本章孔子称颜渊为好学,而特举不迁怒不贰过二事。可见孔门之学,主要在何以修心,何以为人,此为学的。读者当取此章与颜渊子路各言尔志章对参。志之所在,即学之所在。若不得孔门之所志与所学,而仅在言辞问求解,则乌足贵矣!

白话试译

鲁哀公问孔子道:你的学生们,哪个是好学的呀?孔子对道:有颜回是好学的,他有怒能不迁向别处,有过失能不再犯。

可惜短寿死了,目下则没有听到好学的了。

(三)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子华:公西赤字,孔子早年弟子。

使于齐:孔子使之也。

冉子:《论语》有子、曾子、闵子皆称子, 此外冉求亦称子,此冉子当是冉求。或疑为冉伯牛,今不从。或说:此章乃冉求门人所记,故称冉子。然此章连记两事,因记冉子之与粟,而并记原思之辞禄, 以形见冉子之失, 不应是冉求门人所记。

《论语》何以独于此四人称子,未能得确解,但当存疑。

为其母请粟:冉求以子华有母为辞,代为之请也。粟米对文,粟有壳,米无壳。若单用粟字,则粟即为米。

釜:六斗四升为一釜。古量约合今量之半,三斗二升,仅一人终月之食。盖孔子以子华家甚富,特因冉求之请而少与之。

请益:冉求更为之请增。

庚:二斗四升为一庾。谓于一釜外再增一庾,非以庾易釜。

或说:一庾十六斗,然孔子本不欲多与,不应骤加十六斗,今不从。

五秉:十六斛为一秉,五秉合八十斛。一斛十斗。

周急不继富:急,穷迫义。周,补其不足。继,续其有余。

子华之去,乘肥马,衣轻裘。虽有母在家,固不待别有给养。

故冉求虽再请,孔子终不多与。乃冉求以私意多与之,故孔子直告之如此。

原思:孔子弟子原宪,字思。

为之宰:为孔子家宰当在孔子为鲁司空司寇时。或本以此下为另一章。

与之粟九百: 家宰有常禄, 原思家贫, 孔子与之粟九百。

当是九百斛。古制大夫家宰,用上士为之,原思所得,盖略当一上七之禄。以斛合石,一石百二十斤,二斛约重一石又半。

汉制田一亩收粟一石又半,百亩收百五十石,舍二百斛。上士当得四百亩之粟,即八百斛,又加圭田五十亩,共一百斛,则为九百斛。略当其时四百五十亩耕田之收益。

辞:原思嫌孔子多与,故请辞。

毋:毋,禁止辞,孔子命原思勿辞。

以与尔邻里乡党:谓若嫌多,不妨以之周济尔之邻里乡党。

本章孔子当冉有之请,不直言拒绝,当原思之辞,亦未责其不当。虽于授与之间,斟酌尽善而极严。而其教导弟子,宏裕宽大,而崇奖廉隅之义,亦略可见。学者从此等处深参之,可知古人之所谓义,非不计财利,亦非不近人情。

白话试译

子华出使到齐国去,冉子代他母亲请养米。先生说:给她一釜吧!冉子再请增,先生说:加庾吧!冉子给了米五秉。先生说:赤这次去齐国,车前驾着肥马,身上穿着轻袭。吾听说,君子遇穷急人该周济,遇富有的便不必再帮助。原思当先生的家宰,先生给他俸米九百斛。原思辞多了。先生说:不要辞,可给些你的邻里乡党呀!

(四)

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子谓仲弓曰:《论语》与某言, 皆称子谓某曰, 此处应是孔子告仲弓语。或说:此章乃孔子论仲弓之辞,非是与仲弓语,否则下文岂有面其子而以犁牛喻其父之理?或又疑仲弓父冉伯牛,纵谓此章非孔子与仲弓言,孔子亦不当论仲弓之美而暗刺其父之名,比之为犁牛。故谓此章乃是泛论古今人而特与仲弓言之,不必即指仲弓也。子谓仲弓可使南面,仲弓为季氏宰,问焉知贤才而举之,或仲弓于选贤举才取择太严,故孔子以此晓而广之耳。按子罕篇,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未见其止。正是评论颜子之辞,与此章句法相似。本篇前十四章,均是评论人物贤否得失,则谓此章论仲弓更合,惟以犁牛暗刺其父之名则可疑。

犁牛之子: 犁牛, 耕牛。古者耕牛不以为牲供祭祀。子,指犊言。

骍且角:骍,赤色。周人尚赤,祭牲用骍。角谓其角周正,合于牺牲之选。或说:童牛无角,今言角,谓其及时可用。

勿用:用,谓用以祭。

山川其舍诸:山川,指山川之神言。周礼,用骍牲者三事:一,祭天南郊。二,宗庙。三,望祀四方山川。耕牛之子骍且角,纵不用之郊庙,山川次祀宜可用。《淮南子》曰:犁牛生子而牺,以沈诸河。河伯岂羞其所从出,辞而不享哉?即运用《论语》此章义。故曰山川之神不舍也。此言父虽不善,不害其子之美,终将见用于世。

史记》言仲弓父贱,不言是伯牛子。惟王充论衡》有云:母犁犊骍,无害牺牲,祖浊裔清,不妨奇人。鲧恶禹圣,叟顽舜神。伯牛寝疾,仲弓洁全,颜路庸固,回杰超伦。始谓仲弓父乃冉伯牛,伯牛名耕,正是犁牛。王充汉人近古,博通坟典,所言宜有据,然孔子何竞暗刺其父名而以语其子,此终可疑。或母犁犊骍之喻,古自有之,孔子偶尔运用,而《论衡》缘此误据耳。是孔子只言才德不系于世类,固非斥父称子也。

白话试译

先生评论仲弓说:一头耕牛,生着一头通身赤色而又两角圆满端正的小牛,人们虽想不用它来当祭牛,但山川之神会肯舍它吗?

(五)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其心三月不违仁: 仁指心言,亦指德言。违,离义。心不违仁,谓其心合于是德也。三月,言其久。三月一季,气候将变,其心偶一违仁,亦可谓心不离仁矣。

其余:他人也。

日月至焉: 至,即不违。违言其由此他去,至言其由彼来至。如人在屋,间有出时,是违。如屋外人,间一来人,是至。

不违,是居仁也。至焉,是欲仁也。颜渊已能以仁为安宅,余人则欲仁而屡至。日月至,谓一日来至,一月来至。所异在尚不能安。

而已矣:如此而止,望其再进也。

今按:孟子曰:仁,人心也。然有此心,未必即成此德,其要在能好学。浅譬之,心犹薪,仁犹火。薪无有不燃,然亦有湿燥之分。颜子之心,犹燥薪。学者试反就己心,于其宾主出入违至之间,仔细体会,日循月勉,庶乎进德之几有不能自已之乐矣。

白话试译

先生说:回呀!其心能三月不违离于仁了。余人只是每日每月来至于仁就罢了。

(六)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使从政:指使为大夫言。

果:有决断。

何有:何难义。

达:通达。

艺:多才能。

此章见孔子因材设教,故能因材致用。

白话试译

季康子问道:仲由可使管理政事吗?先生说:由能决断,对于管理政事何难呀!季康子再问:赐可使管理政事吗?先生说:赐心通达,对于管理政事何难呀。季康子又问:求可使管理政事吗?先生说:求多才艺,对于管理政事何难呀?

(七)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季氏:此季氏不知是桓子,抑康子。

闵子骞:孔子早年弟子,名损。

费:季氏家邑。季氏不臣于鲁,而其邑宰亦屡叛季氏,故欲使闵子为费宰。

辞: 推辞。闵子不欲臣于季氏也,故告使者善为我推辞。

复:再义。谓重来召我。

汶上:汶,水名,在齐南鲁北境上。水以北为阳,凡言某水上,皆谓水之北。言若季氏再来召,我将北之齐,不居鲁。

白话试译

季孙氏使人请闵子骞为其家费邑的宰。闵子说:好好替我推辞吧!倘如再来召我的话,我必然已在汶水之上了。

(八)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伯牛:孔子弟子冉耕字。

有疾: 伯牛有恶疾。《淮南子》伯牛为厉。厉癞声近, 盖癞病也。

子问之:问其病。

自牖执其手: 古人居室, 北墉而南牖, 墉为墙, 牖为窗。

礼,病者居北墉下,君视之,则迁于南牖下,使君得以南面视之。伯牛家以此礼尊孔子,孔子不敢当,故不入其室而自牖执其手。或说:伯牛有恶疾,不欲见人,故孔子从牖执其手。或说:齐、鲁间土床皆筑于南牖下,不必引君臣之礼说之,是也。

曰:此曰字不连上文,孔子既退,有此言。

亡之:一说:亡同无。无之,谓伯牛无得此病之道。又一说:亡,丧也。其疾不治,将丧此人。就下文命矣夫语气,当从后解。

命矣夫:孔子此来,盖与伯牛为永诀。伯牛无得此病之道,而病又不可治,故孔子叹之为命。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指伯牛,斯疾指其癞。以如此之人而获如此之疾,疾又不可治。孔子深惜其贤。故重言深叹之。

白话试译

冉伯牛有病,甚重。先生去问病,在屋之南窗外握他的手和他为永诀。先生说:丧失了此人, 这真是命啊!这样的人, 会有这样的病。这样的人,会有这样的病啊!

(九)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一箪食, 一瓢饮:箪,竹器。瓢,以瓠为之,以盛水。

在陋巷: 里中道曰巷,人所居亦谓之巷。陋巷, 犹陋室。

本章孔子再言贤哉回也,以深美其虽箪食瓢饮居陋室而能不改其乐。孔子亦自言,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宋儒有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之教,其意深长。学者其善体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怎样的贤哪!回呀!一竹器的饭,一瓢的水,在穷陋小室中,别人不堪其忧,回呀!仍能不改其乐。怎样的贤哪!回呀!

(一〇)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

说子之道:说同悦。冉有自谓非不悦于孔子之道,但无力更前进。

中道而废:废,臵义。如行人力不足,臵物中途,俟有力再前进。驽马十驾,一息尚存,此志不懈。

今女画:女同汝,画同划。中途停止,不欲再进,如划地自限。

今按:孔子之道高且远,颜渊亦有末由也已之叹,然叹于既竭吾才之后。孔子犹曰:吾见其进,未见其止。又曰:求也退,故进之。是冉、颜之相异,正在一进一退之间。孔子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此即孟子不为不能之辨。学者其细思之。

白话试译

冉求说:我非不悦先生之道,只是自己力量不足呀!先生说:力量不足,半路休息些时,现在你是划下界线不再向前呀!

(一一)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女,同汝。儒,《说文》术士之称。谓士之具六艺之能以求仕于时者。儒在孔子时,本属一种行业,后逐渐成为学派之称。

孔门称儒家,孔子乃创此学派者。本章儒字尚是行业义。同一行业,亦有人品高下志趣大小之分,故每一行业,各有君子小人。孔门设教,必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乃有此一派学术。

后世惟辨儒之真伪,更无君子儒小人儒之分。因凡为儒者,则必然为君子。此已只指学派言,不指行业言。

又按:儒本以求仕,稍后,儒转向任教。盖有此一行业,则必有此一行业之传授人。于是儒转为师,师儒联称,遂为在乡里教道艺之人。故孔子为中国儒家之创始人,亦中国师道之创始人。惟来从学于孔子之门者,其前辈弟子,大率有志用世,后辈弟子,则转重为师传道。子游、子夏在孔门四科中,同列文学之科,当尤胜于为师传道之任。惟两人之天姿与其学问规模,亦有不同,观子张篇子游、子夏辨教弟子一章可知。或疑子夏规模狭隘,然其设教西河,而西河之人拟之于孔子。其从学之徒如田子方、段干木、李克,进退有以自见。汉儒传经,皆溯源于子夏。亦可谓不辱师门矣。孔子之诫子夏,盖逆知其所长,而预防其所短。推孔子之所谓小人儒者,不出两义:一则溺情典籍,而心忘世道。一则专务章句训诂,而忽于义理。

子夏之学,或谨密有余,而宏大不足,然终可免于小人儒之讥。

而孔子之善为教育,亦即此可见。

白话试译

先生对子夏道:你该为一君子儒,莫为一小人儒。

(一二)

子游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尔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

武城:鲁邑名。

女得人焉尔乎:女同汝。焉尔,犹云于此。孔子欲子游注意人才,故问于武城访得人才否。或本作焉耳乎,义不可通。

澹台灭明:澹台氏,字子羽,后亦为孔子弟子。

行不由径:径,小路可以捷至者。灭明不从。

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偃,子游名。灭明从不以私事至。

即此两事,其人之品格心地可知。

白话试译

子游做武城宰, 先生说:你在那里求得了人才吗?子游说:有一澹台灭明,他从不走小道捷径,非为公事,从未到过我屋中来。

(一三)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孟之反:鲁大夫,名侧。

不伐: 伐,夸义。

奔而殿:军败而奔,在后曰殿。军败殿后者有功。

策其马:策,鞭也。将入城门,不复畏敌,之反遂鞭马而前。

白话试译

先生说:孟之反是一个不自夸的人。军败了,他独押后。快进自己城门, 他鞭马道:我不是敢在后面拒敌呀!我的马不能跑前呀!。

(一四)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祝鮀: 祝,宗庙官名。祝鮀,卫大夫,字子鱼。有口才。

宋朝:宋公子,出奔在卫,有美色。

或说:而,犹与字。言不有祝鮀之佞,与不有宋朝之美。

衰世好谀悦色,非此难免,不字当统下两字。然依文法,下句终是多一有字,似不顺。或说:此章专为卫灵公发,言灵公若不得祝鮀之佞,而专有宋朝之美,将不得免。然不当省去灵公字,又不当言难乎免于今之世,此亦不可从。一说:苟无祝蛇之佞,而仅有宋朝之美,将不得免于今之世。此解于文理最顺适。盖本章所重,不在鮀与朝,而在佞与美。美色人之所喜,然娥眉见嫉,美而不佞,仍不免于衰世。或说:美以喻美质,言徒有美质,而不能希世取容。此则深一层言之,不如就本文解说为率直。孔子盖甚叹时风之好佞耳。祝鮀亦贤者,故知本章不在论鮀、朝之为人。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一个人,若没有像祝鮀般的能说,反有了像宋朝般的美色,定难免害于如今之世了。

(一五)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

莫字有两解:一,无义。言人不能出不由户,何故无人由道而行。另一解,莫,非义。谓何非由此道,即谓人生日用行习无非道,特终身由之而不知。今从前解,乃孔子怪叹之辞。

白话试译

先生:谁能出外不从门户呀?但为何没有人肯从人生大道而行呢?

(一六)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质:朴也。 

文:华饰也。

野:鄙野义。《礼记》云:敬而不中礼谓之野,是也。

史:宗庙之祝史,及凡在官府掌文书者。

彬彬:犹班班,物相杂而适均之义。

白话试译

先生说:质朴胜过文采,则像一乡野人。文采胜过了朴质,则像庙里的祝官(或衙门里的文书员)。只有质朴文采配合均匀,才是一君子。

(一七)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人群之生存,由有直道。罔者,诬罔不直义。于此人生大群中,亦有不直之人而得生存,此乃由于他人之有直道,乃幸而获免。正如不仁之人而得生存,亦赖人群之有仁道。若使人群尽是不仁不直,则久矣无此人群。《左传》曰:民之多幸,国之不幸,即谓此。

白话试译

先生说:人生由有直道,不直的人也得生存,那是他的幸免。

(一八)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本章之字指学,亦指道。仅知之,未能心好之,知不笃。

心好之,未能确有得,则不觉其可乐,而所好亦不深。譬之知其可食,不如食而嗜之,尤不如食之而饱。孔子教人,循循善诱,期人能达于自强不息欲罢不能之境,夫然后学之与道与我,浑然而为一,乃为可乐。

白话试译

先生说:知道它,不如喜好它。喜好它,不如从心里悦乐它。

(一九)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中人,中等之人。语,告义。道有高下,人之智慧学养有深浅。善导人者,必因才而笃之。中人以下,骤语以高深之道,不惟无益,反将有害。惟循序渐进,庶可日达高明。

又按:本章不可二字非禁止意,乃难为意。犹如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中才以上的人,可和他讲上面的,即高深的。中才以下的人,莫和他讲上面的,只该和他讲浅近的。

(二〇)

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务民之义: 专用力于人道所宜。用民字,知为从政者言。

敬鬼神而远之:鬼神之祸福,依于民意之从违。故苟能务民之义,自能敬鬼神,亦自能远鬼神,两语当连贯一气读。敬鬼神,即所以敬民。远鬼神,以民意尤近当先。《左传》随季梁曰:民,神之主也。与孔子此答大意近似。

先难而后获:此句可有两解:治人当先富后教,治己当先事后食。《诗经》曰: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是也。宋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亦仁者之心。又一说:不以姑息为仁,先令民为其难,乃后得其效。后解专主为政治民言,前解乃指从政者自治其身言。两义皆通,今姑从前解。

《论语》樊迟凡三问仁,两皆兼问知,而孔子所答各不同。

解者每谓弟子问同而孔子答异,乃因材施教。然一人同所问,何以答亦各异。盖所问之辞本不同,孔子特各就问辞为答。记者重在孔子之答,略其问辞之详,但浑举问仁问知之目,遂若问同而答异。樊迟本章所问,或正值将出仕,故孔子以居位临民之事答之。

白话试译

樊迟问如何是知,先生说:只管人事所宜,对鬼神则敬而远之,可算是知了。又问如何是仁,先生说:难事做在人前,获报退居人后,可算是仁了。

(二一)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乐水:水缘理而行,周流无滞,知者似之,故乐水。

乐山:山安固厚重,万物生焉,仁者似之,故乐山。性与之合,故乐。

本章首明仁知之性。次明仁知之用。三显仁知之效。然仁知属于德性,非由言辞可明,故本章借山水以为形容,亦所谓能近取譬。盖道德本乎人性,人性出于自然,自然之美反映于人心,表而出之,则为艺术。故有道德者多知爱艺术,此二者皆同本于自然。《论语》中似此章富于艺术性之美者尚多,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俯仰之间,而天人合一,亦合之于德性与艺术。此之谓美善合一,美善合一之谓圣。圣人之美与善,一本于其心之诚然,乃与天地合一,此之谓真善美合一,此乃中国古人所倡天人合一之深旨。学者能即就山水自然中讨消息,亦未始非进德之一助。

白话试译

先生说:知者喜好水,仁者喜好山。知者常动,仁者常静。知者常乐,仁者常寿。

(二二)

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齐有太公之余风,管仲兴霸业,其俗急功利,其民喜夸诈。

鲁有周公伯禽之教,其民崇礼尚信,庶几仁厚近道。道,指王道。孔子对当时诸侯,独取齐、鲁两国,言其政俗有美恶,故为变有难易。当时齐强鲁弱,而孔子则谓齐变始能至鲁,鲁变易于至道。惜孔子终不得试,遂无人能变此两邦。

白话试译

先生说:齐国一变可以同于鲁,鲁国一变便可同于道了。

(二三)

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觚,行礼酒器。上圆下方,容二升。或曰:取名觚者,寡少义,戒人贪饮。时俗沉湎于酒,虽持觚而饮,亦不寡少,故孔子叹之。或曰:觚有棱,时人破觚为圆,而仍称觚,故孔子叹之。饩羊之论,所以存名。觚哉之叹,所以惜实。其为忧世则一。或说:觚乃木简,此属后起,今不从。

白话试译

先生说:觚早不是觚了,还称什么觚呀!还称什么觚呀!

(二四)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

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井有仁焉:或本仁下有者字。或说:此仁字当作人。又一

说:仁者志在救人,今有一救人机会在井中,即井有仁也。不言人而人可知。又分别井中之人为仁人或恶人,则大可不必。

其从之也:也同邪,疑问辞。宰我问,倘仁者闻有人堕并,亦往救之否?从之,谓从人井中。

何为其然也:然,犹云如此,即指从入井中言。

可逝也,不可陷也: 逝,往义。陷,陷害义。仁者闻人之告,可使往视,但不致被陷害,自投入井。

可欺也,不可罔也:欺,被骗。罔,迷惑。仁者闻人之告,可被骗往视,不至迷惑自投入井。

本章问答,皆设喻。身在井上,乃可救井中之人。身入井中,则自陷,不复能救人。世有愚忠愚孝,然不闻有愚仁。盖忠孝有时仅凭一心,心可以愚。仁则本于心而成德,德无愚。

故曰:仁者必有知,知者不必有仁,此见仁德之高。或说:宰我此章之问,或虑孔子罹于祸而微讽之。如子欲赴佛肸、公山弗扰之召,子路不悦。宰我在言语之科,故遇此等事,不直谏而婉辞以讽。

白话试译

宰我问道:有人告诉仁者井中有人,会跟着入井吗?先生说:为何会这样呢?可诱骗仁者去看,但不能陷害他入井。他可被骗,但不会因骗而糊涂。

(二五)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博学于文:文,诗书礼乐,一切典章制度,著作义理,皆属文。博学始能会通,然后知其真义。

约之以礼: 礼, 犹体。躬行实践, 凡修身、齐家、从政、求学一切实务皆是。约,要义。博学之,当约使归己,归于实践,见之行事。

弗畔:畔同叛,背义。君子能博约并进,礼文兼修,自可不背于道。

就学言之谓之文,自践履言之谓之礼,其实则一。惟学欲博而践履则贵约,亦非先博文,再约礼,二者齐头并进,正相成,非相矫。此乃孔门教学定法,颜渊喟然叹曰章可证。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在一切的人文上博学,又能归纳到一己当前的实践上,该可于大道没有背离了!

(二六)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南子:卫灵公夫人,有淫行。《史记》:南子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

矢之:此矢字,旧说各不同。一曰矢,誓义。孔子因子路不悦,故指天而誓。一曰矢,陈义。孔子指天告子路云云。今从第一说。

予所否者,天厌之:古人誓言皆上用所字,下用者字,此句亦然。否字各解亦不同。一曰:否谓不合于礼,不由于道。

孔子对子路誓曰:我若有不合礼,不由道者,天将厌弃我。

一曰:否,乃否泰否塞之否。孔子对子路曰:我之所以否塞而道不行者,乃天命厌弃我。盖子路之不悦,非不悦孔子之见南子,乃不悦于孔子之道不行,至于不得已而作此委曲迁就。故孔子告之云云,谓汝不须不悦。一曰:否,犹不字义。孔子指天而告子路,曰:我若固执不见,天将厌弃我。细会文理,仍以第一说为是。古者仕于其国,有见其小君之礼,如《左传》季文子如宋,宋公亨之,穆姜出于房再拜,是也。圣人道大德全,在我有可见之礼则见之,彼之不善,我何与焉。如阳货欲见孔子,孔子初不欲见,及其馈蒸豚,亦不得不往而谢之。然何不以此详告子路,而为此誓辞?礼,在其国,不非其大夫,况于小君?若详告,则言必及南子,故孔子不直答,而又为之誓。

其实则是婉转其辞,使子路思而自得之。

白话试译

孔子去见南子,子路为此不悦。先生指着天发誓说:我所行,若有不合礼不由道的,天会厌弃我,天会厌弃我。

(二七)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中庸之人,平人常人也。中庸之道,为中庸之人所易行。

中庸之德,为中庸之人所易具。故中庸之德,乃民德。其所以为至者,言其至广至大,至平至易,至可宝贵,而非至高难能。

而今之民则鲜有此德久矣,此孔子叹风俗之败坏。

《小戴礼〃中庸》篇有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

与《论语》本章异。《论语》言中庸,乃百姓日用之德,行矣而不著,习矣而不察,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若固有之,不曰能。

《小戴礼〃中庸》篇乃以中庸为有圣人所不知不能者, 故曰民鲜能。若《论语》则必言仁与圣,始是民所鲜能。

白话试译

先生说:中庸之德, 可算是至极的了!但一般民众, 少有此德也久了。

(二八)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

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博施于民而能济众:施,给与义。济,救助义。子贡谓能广博施与,普辫救济,如此必合仁道。

何事于仁:此犹谓非仁之事。孔子非谓博施济众非仁,乃谓其事非仅于仁而可能。

必也圣乎:此处圣字作有德有位言。仁者无位,不能博施济众。有位无德,亦不能博施济众。

尧舜其犹病诸:病,有所不足义。尧舜,有德又有位,但博施济众,事无限量,虽尧舜亦将感其力之不足。但亦非即不仁,可见仁道与博施济众有辨。或说:圣乎尧舜连读,义亦可通。今不从。

己欲立而立人, 己欲达而达人: 立,三十而立之立。达,如是闻非达之达。己欲立,思随分立人。己欲达,思随分达人。

孔子好学不厌,是欲立欲达。诲人不倦,是立人达人。此心已是仁,行此亦即是仁道,此则固是人人可行者。

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譬,取譬相喻义。方,方向方术义。仁之方,即谓为仁之路径与方法。人能近就己身取譬,立见人之与我,大相近似。以己所欲,譬之他人,知其所欲之亦犹己。然后推己及人,此即恕之事,而仁术在其中矣。子贡务求之高远,故失之。

白话试译

子贡说:如有人, 能对民众广博施与和救济, 这如何呢?可算是仁了吧?先生说:这哪里是仁的事?必要等待圣人吧。尧舜还怕感到力量不足呀!仁者, 只要自己想立, 便也帮助人能立。

自己想达,便也帮助人能达。能在切近处把来相譬,这就可说是仁的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