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克己:克,犹勉。有约束义,有抑制义。克己,约束己身。

或说:克去己私。下文为仁由己,同一己字,皆指身,不得谓上一己字特指私欲。或又说:克己犹言任己,谓由己身肩任。

然下文四勿,明言约束,非肩任义。盖人道相处必以仁,古训,仁者相人偶。若立心行事,专以己身为主,不顾及相偶之对方,此乃一切不仁之本源,故仁道必以能约束己身为先。

复礼:复如言可复也之复,谓践行。又说:复,反也。如汤武反之之反。礼在外,反之己身而践之。故克己复礼,即犹云约我以礼。礼者,仁道之节文,无仁即礼不兴,无礼则仁道亦不见,故仁道必以复礼为重。宋儒以胜私欲全天理释此克己复礼四字,大义亦相通。然克己之己,实不指私欲,复礼之礼,亦与天理义蕴不尽洽。宋儒之说,未尝不可以通《论语》,而多有非《论语》之本义,此章即其一例,亦学者所当细辨。

为仁:犹谓如是乃为仁。仁存于心,礼见之行,必内外心行合一始成道,故《论语》常仁礼并言。一说:此为字作行字解,谓克己复礼以行仁,今不从。

天下归仁焉: 一说,归,犹与。言能一日克己复礼,则天下之人莫不归与其仁,极言其效之速且大。然仁为己之心德,以存诸己者为主,不以外面之效应为重,且亦无此速效。即如所解,当云天下归仁矣。今言归仁焉,焉有于此于彼之义。言天下于此归仁,原义当谓苟能一日克己复礼,即在此处,便见天下尽归入我之仁心中。人心之仁,温然爱人,恪然敬人。

礼则主于恭敬辞让。心存恭敬,斯无傲慢。心存辞让,斯无伤害。对人无傲慢,无伤害,凡所接触,天下之大,将无往而不见其不归人于我心之仁矣。是则效在内,不在外。或说:此言人君若能一日克己复礼,则天下之民咸归其仁政,此成偏指,非通义,今不从。

为仁由已: 为仁,犹言行仁。行仁道当由己,不由人。克己,由己克之,复礼,亦由己复之。能克己,斯能由己矣。所以欲克己,即为欲由己。两己字不当分别说之,而克与由则分指两项工夫。

请问其目: 目,条目。颜渊闻孔子言,知为仁之要在于克己复礼,而请问克己复礼之条目。

非礼勿视、听、言、动: 此处四勿字,即约己工夫。视、听、言、动皆由己。约束己之视、听、言、动,使勿人于非礼,使凡视、听、言、动皆是礼,是即为复礼。此亦不专指社会外在之种种礼俗言。孔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又曰:人而不仁,如礼何?盖礼有其内心焉,礼之内心即仁。然则克己复礼,即是约己归仁。惟言归仁,若偏指内心,又不见工夫所在。言复礼,则明属外面行事,并有工夫可循,然后其义始见周匝。苟己之视、听、言、动能一一复于礼,则克己正所以成己,复礼亦正所以复己。于约束抑制中得见己心之自由广大,于恭敬辞让中得见己心之恻怛高明,循此以往,将见己心充塞于天地,流行于万类。天下之大,凡所接触,全与己心痛痒相关,血脉相通,而天下归仁之境界,即于此而达。岂只在社会现行礼俗之细节处规行矩步而便谓之约礼?故非颜渊之贤,亦无以胜于请事斯语之内涵。

本章问答,乃孔颜传授切要之言。宋儒教人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若不从本章克己四勿之教切实下工夫,而徒从吾与点也等章探索寻觅,纵是革食飘饮,曲肱陋巷,恐终不得孔颜真乐何在。学者其审细参之。

白话试译

颜渊问仁如何般求?先生说:约束我自己来践行礼,那就是仁了。只要一天能这样,便见天下尽归入我心之仁了。为仁完全由自己,哪在外人呀!颜渊说:请问了详细的节目。先生说:凡属非礼的便不看,凡属非礼的便不听,凡属非礼的便不说,凡属非礼的便不行。颜渊说:回姿质虽钝,请照先生这番话切实努力吧!“

(二)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本章与上章义相发。大宾,公侯之宾也。大祭,褅郊之属也。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是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恕。在邦谓仕诸侯,在家谓仕卿大夫。无怨,旧说谓是为仁之效。疑当如求仁得仁又何怨之义。乃指不怨天不尤人,无论在邦在家皆无怨。非人不怨己,乃己不怨人。此敬恕与不怨之三者,皆指心言,即复礼归仁之要端。人能践行一本于礼,对人自无不敬恕。苟其心能敬能恕,则自无怨。如此居心,则视、听、言、动自无不合于礼,而我心之仁亦自然呈露。心行相发,内外交融,亦一以贯之。此两章重要在指示学者以求仁之工夫,克己复礼敬恕与无怨皆是。学者就此悉心体会,反躬实践,自识己心,则求仁得仁,自见仁之不可胜用矣。

白话试译

仲弓问仁。先生说:平常出门像见大宾般,居上使民像临大祭般。自己所不欲的,莫要施于人。在邦国中,在家族中,该能无所怨。仲弓说:雍姿质虽钝,请照先生这番话切实努力吧!“

(三)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矣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切乎?“其言也讱:钝义,难义。《史记》:司马牛多言而躁。一说:孔子就其偏而勉之。又一说:牛之兄桓魋,有宠于宋君,将为乱,牛忧之,情见乎辞。然兄弟之亲,必有所难言者。孔子就此加以指点,使易于体悟。就本章及下章牛之再问,则牛之易于言可知。本章下文孔子答为之难,亦可指兄弟之间言。

则两说皆可通。前说主从本文体会,后说旁求事证,学者合以求之可也。

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矣乎:司马牛再问也。牛疑仁道广大,言语钝讷,岂便为仁。

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言由心出,心感其事之难,始言之若不易。兄弟之间,感有难言,亦仁之一端。

本章虽专为司马牛发,然亦求仁之通义。孔子又曰:仁者先难而后获。苟能安于所难,而克敬克恕以至于无怨,斯其去仁也不远矣。孔子又曰:刚毅木讷近仁。学者当会通诸章求之,勿谓此章乃专为一人发而忽之可也。

白话试译

司马牛问仁。先生说:仁者说话常迟钝。司马牛说:说话迟钝,就说是仁吗?先生说:因知做来难,说来哪得不迟钝?

(四)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优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常人扰扰,多在忧惧中,司马牛亦正为忧惧所困,故孔子以君子不忧不惧告之。然徒求不忧不惧,其人岂便为君子?盖非不忧不惧之为贵,乃其内省而无疚之为贵。疚,病义。问心无病,仰不愧,俯不怍,斯无所用其忧惧矣。孔子亦非教司马牛恝然于其兄而无动于心,此有义命之辨,学者当从实境中磨炼。故本章虽亦针对司马牛而发,然亦君子修德之通义。

白话试译

司马牛问,如何可得谓君子?先生说:君子不忧不惧。

司马牛说:不忧不惧,就得称君子吗?先生说:只要内心自省不觉有病,那又何忧何惧呀?

(五)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我独亡:亡,同无。司马牛兄向魋,魋又有兄巢,有弟子颀、子车,皆与魋在宋作乱。

商闻之矣: 谓闻之于孔子也。孔子卒在桓魋作乱后两年,子夏言此时,孔子当已卒。魋、巢等或奔或死,牛身栖异国,故有独无兄弟之感。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命者不由我主。如人之生,非己自欲生。死,亦非己自欲死。天者,在外之境遇。人孰不欲富贵,然不能尽富贵,此为境遇所限。

敬而无失:无失,即中也。敬而无失,操之纯熟,斯从容中道矣。或曰:失当读为佚。佚,乐也。无佚申言敬,有礼申言恭。今从前解。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有意是而语滞者,孔子无是也。孔子曰:天下归仁,后人因谓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孔子曰:虽蛮貊之邦行矣,子夏因曰四海之内皆兄弟。学者遇此等处,惟当通知言者意指所在,勿拘执文字以为说可也。

今按:《左传》桓魋诸兄弟为乱而败,魋奔卫,牛致邑与珪而适齐。魋后奔齐,牛复致邑而适吴。吴人恶之而返。赵简子召之,陈成子亦召之,因过鲁而卒于鲁郭门之外。牛之诸兄弟,全是决气,惟牛凄然孤立,流离无归,忧可知矣。读此三章,孔子子夏当时师友诲导之情,千载之下,宛然可见。然则本章四海皆兄弟之语,乃是当时一番极真挚恳切之慰藉。子夏之言此,复何病?

白话试译

司马牛很忧愁地说:人人皆有兄弟,独我没有呀!子夏说:商曾听先生说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只要能敬,做事没有差失,对人能恭,有礼,那就四海之内都是你的兄弟呀!’君子哪怕没兄弟呢? “

(六)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诉,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诉,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

浸润之谮: 谮者之言,如水渐渍,初若不觉,久自润湿。

肤受之诉: 一说:如皮肤受尘垢,当时不觉,久乃睹其不净。一说:如肌肤亲受,急切迫身,骤听之,易于动信。今从后说。谮者毁人行,诉者诉己冤。

可谓远也已矣:远,明之至也。

白话试译

子张问:怎样可算是明呀?先生说:像浸润般的谮言,像切肤般的控诉,在他前面行不通,可算明了。像浸润般的谮言,像切肤般的控诉,在他前面行不通,可算远了。

(七)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足食, 足兵, 民信之矣: 仓糜实、武备修,然后教化行,能使其民对上有信心。

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 遇不得已,兵、食、信三者不能兼顾,必去其一,则何者可先。

去兵:此如今言宁因黄油去炮弹,不为炮弹去黄油。

于斯二者何先:又不得已,顾食则失信,全信则失食,则二者孰可去。

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与其去信,宁去食。此不仅指为政者发仓禀以拯民言,亦兼指为政者教民取舍言。民无食必死,然无信则群不立,涣散斗乱,终必相率沦亡,同归于尽。故其群能保持有信,一时无食,仍可有食。若其群去信以争食,则终成无食。去兵者,其国贫弱,恐以整军经武妨生事,故且无言兵,使尽力耕作。去食者,如遇旱蝗水涝,饥馑荒歉,食固当急,然亦不可去信而急食。

本章因子贡善问,推理至极,遂有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之说。然子适卫,告冉有:既庶矣,当富之。既富矣,当教之。与本章足食在前,而兵与信次之同意,可见为政者首以使民得食能保其生为先。惟遇不得已,则教民轻食重信,一处常,一临变,读者须于此善体,不可徒认自古皆有死之单辞,遂谓为政者可以不顾民命,而高悬一目辬以强民之必从。此亦一义命之辨。为政者首重民食是义,宁去食是命。立身立群同是一理,立身有舍生取义,导群亦有去食存信,此与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各申一面,不相害。

白话试译

子贡问为政之道。先生说:先求充足粮食,次乃讲究武备,民间自然信及此政府了。子贡又问:倘遇不得已,于此三者间,必去其一,则孰可先去呢?先生说:减去武备吧!子贡又问:倘遇不得已,于此二者间,再必去其一,则孰当先去呢?

先生说:减去食粮吧!自古以来,人谁不死?若苟无信,则一群都不存在了。

(八)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

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棘子成:卫大夫。

惜乎! 夫子之说君子也: 此九字为一句,夫子指棘子成,当时称大夫皆曰夫子。子贡谓棘子成之论君子,失言可惜。盖棘子成疾孔子教子贡之徒若为文胜,子贡谓其妄意讥毁圣人之教,故伤叹而警之。

驷不及舌:驷,四马。古用四马驾一车。舌以出言,既脱口,四马追之不及。

虎豹之鞟, 犹犬羊之鞟: 皮去毛曰鞟。虎豹与犬羊之别,正因其毛文之异。若去其文之炳蔚,则虎豹之皮将与犬羊之皮无别。此见君子小人相异,正在君子之多文。故说质犹文也,文犹质也,二者同重,不可偏无。若必尽去其文,则犹专主十室之忠信,而不取孔子之好学。

白话试译

棘子成说:君子只要质就够了,何用再加以文呀?子贡说:可惜了,你先生这样的解说君子呀!虽有四马骏足,也追不及你舌头上这一失言了。文犹之是质,质犹之是文。虎豹之皮,若去了它的花纹便犹如犬羊之皮了。

(九)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

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盍彻乎:税田十取一为彻。盍,何不义。

二吾犹不足:哀公于田税外复加赋,用作军费,是一亩田已征两分税。但哀公仍嫌不足。有若请其只收田税,则更不足。

君孰与不足: 民富,君不独贫。民贫,君不独富。人必相人偶,故己欲立立人,己欲达达人。有若之言,亦仁言也。孰与之问,甚有深意。孔子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

《左传》哀公十二年春用田赋,谓按亩分摊军费。是年及下年皆有虫灾,又连年用兵于邾,又有齐警,故说年饥而用不足。有若教以只税田,不加赋,乃针对年饥言。哀公就国用不足言,故有若又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白话试译

每哀公问有若道:年岁荒歉,国用不足,有何办法呀?有若对道:何不只收十分一的田租呢?哀公说:我在田租外加收了田赋,共已收了两份,尚感不足,怎可只收一份田租呢?

有若对道:只要百姓都足了,君和谁不足呀?若使百姓都不足,君又和谁去足呀!

(一〇)

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惑也。

诚不以富,亦只以异。

崇德:行道而有得于心为德。崇德者,以德为崇,略犹《中庸》言尊德性。

辨惑:惑,心有所昏昧不明。辨惑者,辨去其不明,略犹《中庸》言道问学。子张问如何而始可谓是崇德辨惑,此两语当是古言,而子张引以为问。

主忠信:忠信存于我心,若不以忠信为主,而徒争在外之事业功名,则离德已远,不能谓之崇德。

徙义: 闻义, 徙己意以从之, 犹云迁善。主忠信则本立,徙义则日新,此为崇德之方。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此犹云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堕诸渊,皆譬况之辞。两句当一气读。下文既欲其生又欲其死,即是复举此两语,而文气更迫促。好恶无常,先后反复,杂投于一人之身,斯其昏惑甚矣。人之惑,主要从其心之好恶来。故求辨惑,尤贵于己心之好恶辨之。或说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乃两事分列,即此已是惑。下两语既欲其生,又欲其死,则是惑之甚。今按文气,当从上说。

诚不以富,亦只以异:《诗〃小雅》我行其野之词。当是错简,应在第十六篇齐景公有马千驷章,因下章亦有齐景公字而误。

白话试译

子张问道:如何可算得崇德辨惑呀!先生说:存心主于忠信,又能闻到义的即迁而从之,这可算是崇德了。喜爱一人,便想要他生,厌恶了他,又想要他死。既要他生,又要他死,这可算是惑了。

(一一)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齐景公:名杵臼。鲁昭公末年,孔子适齐,时齐大夫陈氏专政,而景公多内娶,不立太子,故孔子答其问如此。

得而食诸:诸,疑问辞。犹言得而食之乎?

白话试译

齐景公问为政之道于孔子。孔子对道:君要尽君道,臣要尽臣道,父要尽父道,子要尽子道。景公说:好极了。若是君不尽君道,臣不尽臣道,父不尽父道,子不尽子道,纵有积谷,我哪吃得呀!

(一二)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子路无宿诺。

片言可以折狱: 片言犹云单辞,即片面之辞。折,断也。

断狱必兼听两造,不应单凭片辞。

其由也与:此有两解。一说:子路明决,可以仅听片面话断狱。一说:子路忠信,决无诬妄,即听其一面之辞,亦可凭以断狱。今从后说。

子路无宿诺:宿诺亦有两解。一说:宿,犹言犹豫。子路守信笃,恐临时有故,故不事前预诺。一说:子路急于践言,有诺不留。宿,即留义。今从后说。惟其平日不轻然诺,语出必信,积久人皆信服,故可听其一语即以折狱。《论语》编者因孔子言而附记及此。

白话试译

先生说:凭着片面之辞而便可断狱的,怕只有子路的话吧!

子路答应了人,没有久留着不践诺的。

(一三)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听讼:听其讼辞以判曲直。

吾犹人也:言我与人无异。

使无讼:由于德教化之在前,故可使民无讼。

白话试译

先生说:若论听讼,我也和人差不多呀!必然要能使人不兴讼才好吧!

(一四)

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居之无倦: 居之,一说居位,一说居心。居位不倦,其居心不倦可知。

行之以忠:行之,一谓行之于民,一谓行事。为政者所行事,亦必行之于民可知。

白话试译

子张问为政之道。先生说:居职位上,心无厌倦。推行一切政事,皆出之以忠心。

(一五)

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本章已见《雍也》篇,此重出。

(一六)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成者,诱掖奖劝以助成之。君子小人,存心有厚薄之殊,所好又有善恶之异,故不同。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助成别人的美处,不助成别人的恶处,小人恰恰和此相反。

(一七)

季康子问政於孔子。孔于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政者正也: 正,犹言正道。政治乃群众事,必以正道,不当偏邪。

子帅以正:帅,同率,领导义。

孰敢不正:可见在下有不正,其责任在在上者。

白话试译

季康子以为政之道问孔子。孔子对道:政只是正的意义。你若把正道来率先领导,在下的又谁敢不正呀?“

(一八)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不欲: 欲, 指贪欲。在上者贪欲, 自求多财, 下民化之,共相竞取。其有不聊生者,乃挺而为盗。责任仍属在上者。

虽赏之不窃: 若在上者不贪欲, 务正道, 民生各得其所,纵使赏之行窃,亦将不从。民之化于上,乃从其所好,不从其所令。并各有知耻自好之心,故可与为善。盗与窃亦不同。赏其行窃且不从,何论于为盗。

白话试译

季康子患虑鲁国多盗,求问于孔子。孔子对道:只要你自不贪欲,纵使悬令赏民行窃,他们也不会听你的。

(一九)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

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以就有道:就,成就义。康子意欲以锄恶成就善道。

子为政,焉用杀:在上为政,民所视效,故为政便不须杀。

此句重在为政字,不重在子字。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此处君子小人指位言。德,犹今言品质。谓在上者之品质如风,在下者之品质如草。然此两语仍可作通义说之。凡其人之品德可以感化人者必君子。其人之品德随人转移不能自立者必小人。是则教育与政治同理。

世风败坏,其责任亦在君子,不在小人。

草,上之风,必偃:上,或作尚,加义。偃,仆义。风加草上,草必为之仆倒。

以上三章,孔子言政治责任在上不在下。下有缺失,当由在上者负其责。陈义光明正大,若此义大昌于后,居上位者皆知之,则无不治之天下矣。

白话试译

季康子请问为政之道于孔子,说:如能杀无道的来成全有道的,如何呀?孔子对道:你是一个主政人了。在上的人好像风,哪里还要用杀人的手段呢?你心欲善,民众就群向于善了。在下的人好像草,风加在草上,草必然会随风倒的呀。

(二〇)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达:显达义,亦通达义。内有诸己而求达于外。

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务外,孔子知而反诘之,将以去其病而导之正。

是闻也, 非达也: 闻, 名誉著闻。内无求必达之于外者,仅于外窃取名闻而已。此乃虚实诚伪之辨,学者不可不审。

质直而好义, 察言而观色, 虑以下人: 质直,内主忠信,不事矫饰。察言观色,察人之言,观人之色。虑以下人,卑以自牧也。一说:虑,用心委曲。一说:虑,犹每也。虑以下人,犹言每以下人。复言曰无虑,单言曰虑,其义一。不矫饰,不苟阿,在己者求有以达于外,而柔顺谦卑,放人亦乐见其有达。

或说:察言观色以下人,疑若伺颜色承意旨以求媚者。然察言观色,当与质直好义内外相成。既内守以义,又能心存谦退,故能谦撙而光,卑而不可逾,此圣人处世之道,即仁道。乡愿袭其似以乱中行,而俊儒或仅凭刚直而尚气,则亦非所谓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之道。

色取仁而行违:色取,在面上装点,既无质直之姿,又无好义之心,无之己而仅求之外,斯无行而不违乎仁矣。

居之不疑:专务伪饰外求,而又自以为是,安于虚伪,更不自疑。

在邦必闻,在家必闻:此等人专意务外,欺世盗名,其心自以为是,无所愧作,人亦信之,故在邦必闻,在家必闻。然虚誉虽隆,而实德则病,误己害世,有终其身为闻人而己不知羞,人不知非者,其为不仁益甚矣。此处家字,如三家之家,非指私人家庭言。

今按:《论语》又兼言立达。必先立,乃能有达。即遭乱世,如殷有三仁,是亦达矣。又曰杀身成仁,成仁亦达也。此与道之穷达微有辨,学者其细阐之。

白话试译

子张问:一个士如何才算是达了?先生说:你说的达,是怎样的呀?子张对道:一个达的人,在国内,必然有名闻。

在卿大夫家中,也必然有名闻。先生说:那是名闻,不是显达呀!一个显达的人,他必然天性质直,心志好义,又能察人言语,观人容色,存心谦退,总好把自己处在人下面。这样的人,自然在国内,在大家中,到处能有所显达了。那有名闻的人,只在外面容色上装取仁貌,但他的行为是违背了。他却亦像心安理得般,从来不懂怀疑到他自己,这样的人,能在国内有名闻,在一大家中也有名闻了。

(二一)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祟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从游于舞雩之下:舞雩之处,有坛(士单)树木,故可游。

于问答前着此一语,此于《论语》为变例。或说:春秋鲁昭公逊齐之年,书上辛大雩,季辛又雩,传曰:又雩者,非雩也,聚众以逐季氏也。昭公欲逐季氏,终为季氏所逐,樊迟欲追究其所以败,遂于从游舞雩而发问,而言之又婉而隐,故孔子善之。今按:孔子晚年返鲁,哀公亦欲逐季氏。推樊迟之年,其问当在哀公时,不在昭公时,则寓意益深矣。然如此说之,终嫌无切证。或又曰:樊迟录夫子之教而书其地,示谨也。编者从而不削耳。

先事后得:即先难后获义。人能先务所当为,而不计其后功,则德日积于不自知。

修慝:慝,恶之匿于心。修,治而去之。专攻己恶,则己恶无所匿。

白话试译

樊迟从游在舞雩台之下,说:敢问怎样崇德修慝辨惑呀?先生说:你问得好。先做事,后计得,不就是崇德吗?专攻击自己的过失,莫去攻击别人的过失,不就是修慝吗?耐不住一朝的气忿,忘了自己的生命安危,乃至忘了父母家属,这还不是惑吗?“

(二二)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

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樊迟未达:未达,犹言未明。本文未言樊迟所未达者何在。

一说:樊迟盖疑爱人务求其周,知人必有所择,两者似有相悖。

一说:已晓爱人之言,而未晓知人之方。盖樊迟之疑,亦疑于人之不可周知。按下文孔子子夏所言,皆未为仁知合一之说作阐发,樊迟之问子夏,亦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专偏知人言。当从第二说。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解见《为政》篇哀公问章,此盖以积材为喻。举直材压乎枉材之上,枉材亦自直。或说:知人枉直是知,使枉者亦直,则正以全其仁。此从第一说为阐发。或说:知人之首务,惟在辨枉直。其人而直,则非可正之以是,恶可导之于善。其人而枉,则饰恶为善,矫非为是,终不可救药。此从第二说为阐发。然知人不专在辨枉直,如皋陶伊尹,岂一直字可尽?故知解作喻辞为是。

乡也:乡字又作响,犹言前时。

何谓也:樊迟仍有未明,故再间于子夏。盖孔子所谓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仍有所未达。

富哉言乎:此谓孔子之言涵义甚富,下乃举史以证。

不仁者远矣: 一说:不仁者远去,言皆化而为仁,即所谓能使枉者直,是孔子仍兼仁知言之。此承第一说。或曰:远谓罢去其官职。或又曰:子夏知孔子之意,必如尧、舜、禹、汤之为君,乃能尽用人之道,故言前史选举之事,此即《春秋》讥世卿之义。舜举皋陶,汤举伊尹,皆不以世而以贤。樊迟生春秋之世,不知有选举之法,故子夏以此告之。

今按:汉儒传公羊,有所谓微言大义,其间亦可以《论语)为征者,如本章是。知汉儒之说,非尽无承。宋儒专以义理阐(论语),于孔子之身世,注意或所不逮,亦非知人论世之道。

子夏富哉言乎之叹,正有大义微言存焉。迟之所未达或在此。读者其细阐之。

白话试译

樊迟问:如何是仁?先生说:爱人。又问:如何是知?

先生说:知人。樊迟听了不明白。先生说:举用正直的人,加在那些枉曲之人上面,也能使枉曲的正直了。樊迟退下,又去见子夏,说:刚才我去见先生,请问如何是知,先生说:‘ 举用正直的人加在那些枉曲的人上面,能使枉曲的也正直。’这是怎样的说法呀?子夏说:这话中涵义多丰富呀!舜有了天下,在众人中选出一个皋陶来举用他,那些不仁的人便都远去了。

汤有了天下,在众人中选出一个伊尹来举用他,那些不仁的人也都远去了。

(二三)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忠告而善道之:友有非,不可不告,然必出于对友之忠忱,又须能善为劝导。

不可则止:如此而犹不可,不见从,则且止不再言。

毋自辱焉:若言不止,将自取辱。然亦非即此而绝。

本章必是子贡之问有专指,而记者略之,否则孔子当不专以此为说。《论语》如此例甚多,读者当细会。

白话试译

子贡问交友之道。先生说:朋友有不是处,该尽忠直告,又须善为劝说,若不听从,则该暂时停止不言,莫要为此自受耻辱。

(二四)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以文会友:文者,礼乐文章。君子以讲习文章会友。

以友辅仁:既为友,则可进而切磋琢磨以共进于道。不言辅德而言辅仁,仁者人道,不止于自进己德而已。

本章上句即言与共学,下句言与共适道与立与权。

白话试译

曾子说:君子因于礼乐文章之讲习来会合朋友。因于朋友会合来互相辅助,共进于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