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曰:“静是就心上言,安是就身上言。静安颇相似,安盖深于静也。”今按:是心静了,还求能身安,则身之安更进于心之静。何得谓宋儒重言心,轻言身。理学家语语必归落到实际人生上,亦岂空作哲理高论,便算能事已尽。

又曰:“公但能守得块然黑底虚静,不曾守得那白底虚静,须将那黑底打成个白底,使其中东西南北玲珑透彻,虚明显敞,如此方是虚静。若但守得黑底虚静何用。”今按:朱子此处分别黑的虚静与白的虚静,可谓发人所未发,言人所未言。道家好言虚静,庄子书中并屡引颜渊为说。周濂溪言,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颜子之学,先有外面一套规模。庄老道家亦不得谓其非有外面一套规模,则其言虚静亦应是白底非黑底。孔门四子言志,孔子有吾与点也之叹。亦因三子志于外,而曾点则有一番虚静之意。但曾点心中决不能如颜子般白。宋明儒中亦多重视与点一叹者,不先存黑白之辨,则终有病。西方人绝少言虚静,此亦中西文化一相异。

又曰:“定静安,是未有事时胸次洒然。虑是正与事接处对同勘合也。”今按:西方人只注意与事接处,事后乃觅一段休闲娱乐时间。然仍与事接,特转换一对象耳。不似中国人要一胸次洒然时。

又曰:“定静安虑得五字,是功效次第,不是工夫节目。定静安三字须分节次,其实知止后皆容易进。能虑能得最是难进处。多是至安处住了。能虑去能得地位虽甚近,然只是难进。挽弓到临满时,分外难开。”今按:近人好言进步,实是要先知止,始能进。否则今日进了,若见为昨日之未进,即是退。明日进了,又见为今日之未进,仍是退。岂不永求未来之进步即见为以往之退步,进退漫无标准而永无止境乎。又功效与工夫不同。朱子又说:“工夫全在知止,能字盖滔滔而去,自然如此者。”又说:“知止只是先知得事理如此。”今按:此处却是中国文化传统义利一大辨所在。所谓事理,乃指其事该如此。所谓得,乃指此事达到该如此地位,亦即所谓义。非是其事要达到我所欲的地位,此则为利。为父当知止于慈,为子当知止于孝。知一止处,自能定,能静,能安,能虑,而后能得。所得仍是此慈孝止处。而对如何慈如何孝的功效次第,则逐步有进了。此与近代西方科学进步的观念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