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章。

或问,孟子道性善,而言必称尧舜。朱子曰:“孟子道性善以理言之。称尧舜,质其事以实之。所以互相发也。”又曰:“性命之理若究其所以然,则诚有不易言者。若其大体之已然,则学者固不可以不知。必知此,然后知天理人欲有宾主之分,趋善从恶有顺逆之殊。”今按:性命之理,究其所以然,有不易言者。西方哲学,则正从此等不易言处着力。其大体之已然,则人文历史之学,朱子所谓学者不可不知者,所谓天理人欲有宾主之分,趋善从恶有顺逆之殊,皆从人事之已然处加以分别也。若蔑视于人文历史之已然,而尽在其不易言之所以然处用心,此即子贡所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亦即孟子道性善,而言必称尧舜之意也。今人称中国思想近于西方之经验论,实则中国所重非个人经验,而更重于历史经验。个人经验是私的,短暂而狭小。历史经验是公的,广大而悠久。中国人必分别天理与人欲,非本之哲学,乃本之史学耳。朱子此言,大可玩味。

滕文公问为国章。

朱子曰:“孟子之言虽推本三代之遗制,然常举其大,而不必尽于其细。师其意,不必泥于其文也。盖其疏通简易,自成一家,乃经论之活法,岂拘儒曲士牵制文义者之所能知。”今按。此乃中国传统义理之学与考据之学之分辨。今人又每以清儒言汉学考据为是,宋理学家言义理为非,斯又失之。理学家亦非不治考据之学,而朱子为独精,其所得有胜于清儒,此不详论。

有为神农之言者章。

或问:许行为神农之言。朱子曰:“当时民淳事简,容有如其说者,及乎世变风移,至于唐虞之际,则虽神农复生,亦当随时以立政,而不容固守其旧矣。况许行乃欲以是而行于战国之时乎。”今按:近人多疑中国为守旧。唐何尝守两汉之旧,宋又何尝守唐之旧。稍读史书,秦以下两千年变化何穷。孔孟之书,又何尝有固守其旧之理论可资证引。而如朱子此等言论,亦仅可证近人之不读书而已。

墨者夷之章。

或问:夷之请见,孟子不许。朱子曰:“天之生物,有血气者本于父母,无血气者本于根荄,皆出于一。所以为爱有差,此儒者之道。所以亲亲仁民以至于爱物,而无不各得其所也。今夷之乃谓爱无等差,则是不知此身之所从出,而视其父母无以异于路人也。于亲而谓之施,则亦不知爱之所由立矣。”今按:今人于亲,能有施,是亦谓之知爱,亦谓之能孝矣。朱子若在今世发此辨,则可谓不知现代化而背时之甚矣。此孔子所以欲无言也。

景春曰章。

或问:大丈夫之说。朱子曰:“廓然大公,心不狭隘,则所居广。履绳蹈矩,身不苟安,则所立正。秉彝循理,事不苟从,则所行皆大道。得志则出而推此于人,不得志则退而乐此于己。如此则富贵岂能诱而淫其心,贫贱岂能挠而移其志,威武岂能胁而屈其节哉。”又曰:“今日读答景春章,直是痛快。三复令人胸中浩然,如濯江汉而暴秋阳也。”今按:古人读书精神有如此。何所发明,何所讲究,能心领神会,斯知古人读书精神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