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樵撰。

周礼

周礼辨

周礼一书,详周之制度而不及道化,严于职守而阔略人主之身,所以学者疑其非圣人之书。案书传曰,周公一年救乱,二年伐商,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作乐,七年致政成王。则是书之在于周公摄政六年之后。周公将复辟于成王,此是书之所由作。故周礼六官之首皆云辨方正位者,此也。周官序云,成王黜商,灭淮夷,还归在丰,作周官。案周公摄政时,淮夷奄已与管蔡同乱,成王即政之后,淮夷又叛,成王乃亲征之,故云灭淮夷,还归在丰,作周官。当是营洛既成之后作周礼,还归在丰之后作周官,是周官作于周礼之后明矣。而郑众以书序言作周官为周礼,则失之矣。郑康成又以成王作周官在摄政三年,周公制礼在摄政六年,愈失矣。【殊不知成王作周官既成书,然后作诰命之辞以戒臣下,二郑之误皆因不见古文尚书。】后来求其说而不得,或谓文王治岐之制,或谓成周理财之书,或谓战国隂谋之书,【何休云。】或谓汉儒附会之说,【乃刘歆作。】或谓末世渎乱不验之书。纷纭之说,无所折衷。予谓非圣人之智不及此。五等之爵,九畿之服,九州十二境,闽蛮夷貊,祭天祀地,朝觐会同之事,皆非文王时政所得及也。以是书而加文王,非爱文王者也。虽其书固详于理财,而其规画也似巧,而惠下也甚厚,其经入也若丰,而奉上也甚约。谓为理财之书,又非深知周礼者也。使战国有如是之法,则战国为三代矣。使汉儒有如是之学,尚或为汉儒乎?惟见其所传不一,故武帝视为末世渎乱不验之书,而不知好也。至后世孙处,又独为之说曰:周礼之作,周公居摄六年之后,书成归丰,而实未尝行也。【谓周公居摄六年,将致政于成王,故作周官以遗之而老焉。及周公卒,成王受其书而归丰,遂令君陈主其事而训焉,实未尝行之也。】盖周公之为周礼,亦犹唐之显庆开元礼也。唐人豫为之,以待他日之用,其实未尝行也。惟其未经行,故仅述大略,俟其临事而损益之。故建都之制,不与召诰洛诰合。封国之制,不与武成孟子合。设官之制,不与周官合。九畿之制,不与禹贡合。凡此皆豫为之,未经行也。虽然,此一说也,而不知周礼其所以难通者,其规模与他经不类。周礼一书,有阙文,【军司马舆司马之类。】有省文,【遂人匠人之类。】有兼官,【三公三孤不必备敎,官无府史胥徒皆兼官。】有豫设,【凡千里封公四封侯六伯十一之类是也。】有不常制,【夏采方相氏之类。】有举其大纲者,【四两为卒之类,司马法云。】有副相副贰者,【自卿至下士同,各随才髙下而同治此事,司马司上下爵禄事食。】有常行者,【六官分职,各率其属,正月之吉,垂法象魏之类是也。】有不常行者,【二至祀方泽,大裘祀上帝,合民诲国,迁珠盘,盟诸侯之类是也。注云:圜丘服大裘,方泽之祀,经无其服,周无迁国事,至平王东迁,盟诅不及三王以上事,皆豫为之,而未经行也。】今观诸经,其措置规模,不徒于弼亮天地,和洽人神,而盟诅雠伐,凡所以待衰世者,无不及也。不徒以检柅君身,防絶祸患,而米盐丝枲,凡所以任贱役者,无不及也。使之维持一世,则一世之人安;使之维持百世,则百世之人安;使之维持千万世,则千万世之人安。贻谋燕翼,后世岂无僻王,皆赖前哲以免,则周公之用心也。所谓兼三王,监二代,尽在于是。是书之作于周公,与他经不类。礼记就于汉儒,则王制所说朝聘,为文襄时事;月令所说官名,为战国间事,曾未若周礼之纯乎周典也。惜乎自成帝时,虽着之七略,终汉迄唐,寥寥千百载间,卒不置学官博士。【王莽立博士,生徒废;唐有生徒,无博士。】可胜叹哉。文中子居家,未尝废周礼。太宗叹周礼为真圣作,其深知周礼者欤。若夫后世用周礼,王莽败于前,荆公败于后,此非周礼不可行,而不善用周礼者之过也。

或谓:使周礼果出于周,孟子荅北宫锜毕战爵禄井地之问,胡不取之以为据,而仅见言其大略,何邪?

郑康成【作周官注,引杜子春、郑众之学释其意。】贾公彦【作疏,唐时人也。】

天文总辨【尧典月令之记中星冯相保章之言分次】

愚尝传九章之秘术,得钩股之法,参攷灵台之章,推测仪象之度,而获覩一书。所谓鬼料窍者,有歴代诸史志之所未载,古今诸图像之所未述。使李淳风得之,必志于晋【作天文志】;使于志宁得之,必志于隋【作天文志】;使我朝刘羲叟得之,必志于宋【作天文志】。是书出于隋,传于唐,至于我朝始入司天监。术家秘之,不显其名,目之以鬼料窍,世之得见者鲜矣。其实则一步天歌也。唐书以为王希明所作,而实非希明也。隋有丹元子,隐士之流也,作其歌,没其名。至唐希明则引汉晋二志以释之,而非出于希明也。是书一出汉晋二志,号为精天文者,皆未足以尽天文。何也?盖古今天文志徒有星名,而小大未得其象;古今天文图徒有星形,而逺近未得其信。如步天歌则句中有图,言下见象,不言休祥而深知休祥者。郑夹漈先生尝得是书而读之,曰:于时素秋无月,淸夜如水,长诵一语,凝目一星,不三四夜,一天星斗尽萃其胷中矣。夫不使志于晋,志于隋,志于唐,而独传于我宋者,则我朝一代之大典,不待蔡邕作于汉,刘知几作于唐,而笔削已定矣。

中星辨【尧典月令之中星】

言天文者,以斗建,以昏中,皆定戌时。如此则六经之书,凡言见者,见于辰也;凡言正者,正于午也;凡言中者,中于未也;凡言流者,流于申也;凡言伏者,伏于戌也。中星之说,虽经传无明文,要之其说有二:有正于午者,谓之中【方位】;有中于未者,谓之中【星宿之伏见】。尧典四仲迭建之星,则以午为中;月令昏旦之星,则以未为中。以午为中者,谓人君南面而听天下,考中星以正四时,故以午为中。若夫论星辰之出没,则又不然。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天势东南髙而西北下,凡星辰之运,始则见于辰,终则伏于戌,自辰至戌,正于午,中于未焉,故以未为中。且以火星论之,惟其以午为正,故尧典言日永星火,以正仲夏【五月】;惟其以未为中,故月令言季夏【六月】,昏火中;惟其至申为流,故诗曰七月流火;惟其以辰为见,以戌为伏,故传曰火见于辰。火伏而后蛰者毕,不特火星为然,诸星亦然。如诗曰定之方中,亦以十月取中于未也。大扺己午未皆南方,则以午为中;辰巳午未申酉戌为火见伏之始终,则以未为中。两言尽之矣。尧典则举四时之正而言之,月令则举十二时之中而言之,此其所以不同也。【尧典言分至之中,月令言昏旦之中】

分野辨

案:保章氏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所域皆有分星。如此,则分星之说其来尚矣。然古之星经至汉散亡,保章氏分星不可考。今堪舆所载,虽有郡国所入度,非古数也。郑氏所引十二次之分,本汉地理志,大略见于左氏、国语。然汉费直、班固、蔡邕,魏陈卓,唐李淳风、僧一行诸家之说,大同小异,其为十二州之分星明矣。然尝疑之,青正东,枵在正北;雍正西,鹑首在其南;扬在东南,而星纪在北;冀在东北,而大梁在正西;徐在东,而降娄在西;豫与三河居天下之中,而大火在正东,鹑火在西南,此其最差者也。并在北,而娵訾在北;荆正南,而鹑尾在南,此其正得躔次者也。益在西南,而实沈在西;幽在东北,而析木在东;兖在东而差北,而寿星反在东,此其得躔次之微差者也。又何邪?国语:伶州鸠曰:昔武王伐商,嵗在鹑火,周分。又云:嵗之所在,即我分野。贾公彦取为正义曰:分星者,以诸国始分封之年,值嵗星所在之辰,以为之分次。此说非不知国有分星,盖古人封国之初,命以主祀之意。昔尧舜封阏伯于商丘,主辰,则辰为商星,商人是因;封实沈于大夏,主参,则参为夏星,唐人是因。【今晋阳县是也】唐后为晋,参为晋星,如此则是古人始封国,命以主祀之意无疑。辰为商星,参为晋星,其来久矣,非因封国始有分星。使封国之时,嵗星所在即为分星,不应相土因阏伯,晋人因实沈,其为封国命祀之意可考矣。汉魏诸儒言星土者,或以州,或以国,辰次度数各因当时厯数,与嵗星迁徙,亦非天文之正,不可为据。又况魏徙大梁,则西河合于东井;秦拔宜阳,则上党入于舆鬼。【幷鬼皆秦分】方战国未灭时,星象之言要有明騐。今则同在甸畿之内,或者又执汉书地理以求之,则非也。善乎,唐一行之言十二次也,惟以云汉始终言之。云汉,江河之气也。认山河脉络于两戒,识云汉升沈于四维,下参以古汉郡国,其于区处分野之所在,如指诸掌。

五服九服辨

周礼所以难通者有五:一曰职方之说万里,与禹贡五千里之制不同;二曰封国公五百里,与孟子、王制公百里之制不同;三曰载师田税用十二,与三代什一之制不同;四曰遂人沟洫之数,与匠人多寡之制不同;五曰比、闾、族、党之读法,无乃重扰吾民乎?惟此五者之疑未释,故后世疑周礼非圣人之书,令皆案经文分析,合而一之,以释五者之

疑,则知古者制度无不相合,然后周礼得以为全书,亦见先儒考古之未精耳。

禹贡有五服,各五百里,是禹之时地方五千里。职万有九服,亦各五百里,并王畿千里,则周之时地方万里矣。五服、九服之制虽若不同,详考制度,无不相合。禹之五服各五百里,自其一面而数之;职方九服各五百里,自其两面而数之也。周之王畿即禹之甸服,各方千里;禹贡之甸服五百里,据一面而数之。周畿千里,不在九服之内、王畿之外,定制为九服,各五百里,以两面相方而数之。大抵周之王畿即禹之甸服,周之侯甸即禹之侯服,周之男采即禹之绥服,周之卫蛮即禹之要服,周之镇夷即禹之荒服,大率二畿当一服。而周人鎭服之外,又有五百里藩服,去王城二千五百里,乃九州之外地,增于禹贡五百里而已。故行人之职,其言九州之外谓之藩服,则九州之外又有五百里之藩服明矣。且禹贡五服而止,周人必加以五百里藩服,何也?求之禹贡,亦莫不然。禹贡旣叙五服,又曰: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曁,声敎讫于四海。是九州之外地也。又如益稷曰:弼成五服,至于五千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谓四海之外各建诸侯为之长,岂非周之藩服乎。详考制度,无不相合。求之里数,未始不同。先儒有禹加弼百里之说,周斥大封疆之说,后人又为图以实之,皆考古未精耳。然尚书之周官,周礼之行人,又有六服承辟,六服一朝之文,何也。盖王巡守及于六服,六服之外,夷服鎭服即禹之荒服。言六服则不及夷鎭,言九州之内则不及藩服明矣。如此不特见二畿当一服,藩服当四海之外,今制而为图,则周之王畿有郷遂稍县都,即禹之甸服纳总铚秸粟米之地也。周之侯服即禹采男之地,周之甸服即禹诸侯之地,周之男服即禹揆文教之地,周之采服即禹奋武卫之地,周之卫服即禹三百里夷之地,周之要服即禹二百里蔡之地,周之夷服即禹三百里蛮之地,周之鎭服即禹二百里流之地,周之藩服即禹九州之外地。【此系周礼第一,疑难。考之禹贡,分毫皆合。见图。】

六服朝礼

元年,【侯。】二年,【侯、甸。】三年,【侯、男。】四年,【侯、甸、采。】五年,【侯、卫。】六年,【侯、甸、男、要。】七年,【侯。】八年,【侯、甸、采。】九年,【侯、男。】十年,【侯、甸、卫。】十一年,【侯。】十二年。【王巡守。】

自甸服以下计之,元年、七年、十一年惟侯服朝,五典并无朝礼。郑氏谓于此年诸侯各使其大夫来殷頫也。案尚书王制云:六年六服一朝,乃朝于京师。又六年王乃巡守,诸侯各朝于方岳。是朝于巡守之所。然周礼有春朝、夏宗、秋觐、冬遇之名,何也?盖来以春则曰朝,来以夏则曰宗,来以秋则曰觐,冬亦然。犹汉法春曰朝,秋曰请。呉王春不朝,使人为秋请之礼是也。

诸侯之地,当如孟子所言。至开方之,则如王制所记。薛常州开方法:百里之国,开方得百里之国四,是谓侯四百里。七十里之国,开方得七十里之国四,是谓伯三百里。四七二十八,二百八十里,举成数曰三百里。五十里之国,开方得五十里之国四,是谓子二百里。

 

封国辨【附图公五百里之制与百里之制不同】

王制与孟子皆言公侯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书曰:列爵惟五,分土惟三。子产曰:古者列国一同【百里】,今大国数圻【千里】,若无侵小,何以至此?孟子曰:周公之封于鲁,太公之封于齐,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如孟子曰: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亦开方之法也。】又曰:今滕絶长补短,将五十里。孔子以大国为千乗之国,又曰: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以开方之法计之,千乗百里之国,方百里者,以为方十里者百。古者十井出一乗,千井出百乗。孟子曰:千乗百乗之家,谓万取千,千取百是也。此古者封国之制也。

案尚书王制、孟子、公孙侨皆谓诸侯爵分五等,地分三等,惟周礼大司徒则有公五百里,侯四百里,伯三百里,子二百里,男一百里之文。先儒以为斥大封疆,从而封建,固不可。后人又谓周礼所言五百里,盖并兼一易、再易与夫附庸山川而言之。孟子所言百里者,举民赋实数言之也。【谓山川林麓不可以食。】其说若善而未尽也。五百里封公,自有周礼以来,说者纷纷不一,到薛常州开方二百五十里之说无以易。【今基田出于司马法,乃文王治岐之制。】孟子曰:天子之地方千里,公侯方百里。王制曰:方千里者为方百里者百,方百里者为方十里者百。此孟子所谓方者,以纵横之数计之也。周礼大司徒曰:公侯五百里、四百里。职方曰:凡千里之地,以方五百里封公则四公,以四百里封侯则六侯。此薛常州所谓开方者,以四面之数计之也。诸侯之地,当如孟子所言。至开方之说,则当如司徒所记:王畿千里,以五百里开方之,得百里者百;公五百里,以二百五十里开方之,得百里者二十五;侯四百里,以二百里开方之,得百里者十六;伯三百里,以百五十里开方之,得百里者九;子二百里,以百里开方之,得百里者四;男一百里,以五十里开方之,得百里者二。如此,则百里之国开方之,得百里之国四,是谓侯四百里。七十里之国开方之,得七十里之国四,是谓伯三百里。【四七二十八为二百八十里,举成数曰三百。】五十里之国开方之,得五十里之国四,是谓子二百里。凡千里之地,以五百里封公则四公,以四百里封侯则六侯,以三百里封伯则十一伯,以二百里封子则二十五子,以百里封男则百男。周惟有一公,余不曽封。盖假设言之,以是为建国之率耳,非定数也。苟如先儒之说,尽九州之地以封五等诸侯,则汉之七国、唐之藩鎭之祸作于周久矣。大扺周礼所言五等诸侯,但言其班爵耳。若夫分土,实无过三等。自夏殷以来,未之有改。何以知之?如大司马之职曰: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则周亦三等矣。以至司服之服、掌客之礼、行人之冕章、司仪之賛见,皆分公一等、侯伯一等、子男一等,是周亦三等无疑矣。司徒则举四封而言之,故曰:封疆方五百里、四百里、三百里、二百里、一百里。况夫地虽五等,食亦三等。司徒云:公之地五百里,其食者半。【半入天子。】侯伯之地四百里、三百里,其食三之一。【一入天子。】子男之地二百里、一百里,其食四之一。【一入天子。】是周官之地有五等,而食亦三等明矣。如此,则知周虽五等封爵,其分土亦无过三等,与孟子之言合也。

贡助彻法【论制田取民之法。彻取透彻为义,始于张横渠。无公田之说,始于李泰伯。】

夏之贡,使之自贡其所有以当赋,谓之贡。商之助,借民力而不税,谓之助。周之彻,使民透彻而耕,谓之彻。孟子曰:助者,借也。彻者,彻也。【彻,直列反。】呼为车辙之辙,则无义。注家又谓:通用夏商之制,则当为通彻之彻。【敕列切。】如汉书避武帝讳,改彻侯为通侯是也。横渠曰:百亩而彻,是透彻之彻。一井而田九百亩,公田百亩,八家皆私百亩。尽一井九百亩之田,合八家通彻而耕,则功力均,且相驱率,无一家得惰者。及已収获,则计亩裒分,以裒分之数,先取什之一归之公上,其余八家共分之,此之谓彻。年有上下,则司稼行野观稼,以出敛法。公刘居邠,彻田为粮。宣王之时,命召伯彻申伯土田。春秋之时,有若对哀公以盍彻之语,皆彻也。如此,则井田易制,不必如棊局然也。王畿千里,东西长,南北短,相覆为千里,亦犹是也。郑氏谓:周制,畿内用贡法税。夫无公田,邦国用助法制公田而不税。如此,则公卿采地及九服之内,尽是助法。惟六乡六遂,公邑二百里,地用贡法,与商制亦何异?岂有天子自税民田,而令诸侯俱为公田而不税哉?予谓周之畿内以及天下诸侯,一用彻法,田皆为井,井中为公田,外为八家之田,透彻而耕。及其出税,依公田之法而税之。凡言公田,商法也。文王为商诸侯,武王初得天下,纯是商制。到得周公摄政,作礼乐,方变助而为彻。凡言周为公田,皆在文、武之时,不知周公时后已变之矣。孟子曰惟助为有公田,又曰虽周亦助也,盖疑之之辞耳。至滕文公问井地,孟子对以圭田、余夫、公田之说,谓今可行也,非实谓周有公田也。夫圭田,商制也,周则土田矣。余夫二十五亩,商制也,周则皆有百亩矣。人徒见大田之诗引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复疑是商制,不知幽王政烦赋重,君子伤今思古,故引古公田以讽上章虽有曾孙是若之文,安知非武王而以为成王哉?传称谷出不过借数,正如孟子所谓其实皆什一也,非谓周有公田而借民力以耕也。毛诗、春秋、论语、孟子皆不谓周有公田,后儒改之,非也;康成惑之,亦非也。然周公必变助法,何也?商末民顽吏猾,公田之耕或不尽力,版籍之入或有隐欺,不如一委之民,制其赋税而已。此所以用彻法

田税辨【郑氏论田税轻近重逺之失】

什一,天下之中正。孟子所谓多则桀,寡则貊。周礼载师之职曰:凡任地,国宅无征,园防二十而一,近郊十一,逺郊二十而三,甸稍县都皆无过十二,惟其漆林之征二十而五。康成注匠人亦引此,谓田税轻近重逺之失,周公制法不当于十一之外,又有二十而税三,二十而税五者。今案载师文曰:凡任地谓之地,则非田矣。又曰:园防谓之园防,则亦非田矣。又曰:漆林则漆林,又非田之所植矣。岂得谓之田税?盖园者,不种五谷,其种杂物,所出不赀。防者,工商杂处,百货所聚,其得必厚。圣人抑末之意,以为在国之园防,可轻之而为二十而一,如自郊以往,每增之不过十二,若以其地植漆林,则非二十而五不可也。据此,上文谓任地,谓园防,则知近郊逺郊甸稍县都之征,皆承上园防之文耳。所谓惟其者,特漆林之征二十而五,观上文无征二字,下文又曰漆林之征,则非田税明矣。使周公之制田税,果有十二之法,何怪鲁宣之税亩,哀公用田赋之过哉。

沟洫辨

遂人云:十夫有沟,百夫有洫,千夫有浍,万夫有川。若案文读,则一同之地有九万夫,当得九川,而川浍沟洫不几太多欤?匠人云:井间有沟,成间有洫,同间有浍。若案文读,则一同之地惟有一浍,不几太少欤?郑氏求其说而不得,注遂人则曰:此乡遂法,以千夫万夫为制。注匠人则曰:此畿内之采地制井田,异于乡遂及公邑。考寻郑意,以二处不同,故谓乡遂制田不用井画,惟以夫地为沟洫法,采地制田则以田画而为井田法,是以遂人、匠人制田之法分而为二矣。求之于经,则无明文。详考匠人、遂人所载沟洫制度,无不相合,何用立为异说,分制田而为二?但讲求周礼者未精耳。今画为图以示之。匠人之制举大槩而言,遂人之制举一端而言,无不合者。一成之地九百夫,一孔一井,井中有一沟,直一列,凡九井,计九个沟,横通一洫。直是十夫之地有一沟,百夫之地有一洫,九百夫之地有九洫,而为一成之地。若一同之地有百成,九万夫一孔为一成,中有九洫,【直】横一列,凡有十成,计九十洫,直通一大浍,【横】横九浍,而两川周其外,是谓九万夫之地。合而言之,成间有洫,是一成有九洫;同间有浍,是一同有九浍。匠人、遂人之制,无不相合。周家井田之法,通行于天下,未尝有乡、遂采地之异。但遂人以一直言之,故曰以达于畿;匠人以四方言之,故止一同耳,而沟洫、井田之制未尝有异也。周礼得此段,打破采地制、井田异于乡、遂及公邑之疑,然后周礼得为全书。至出赋法,又当以贡、助、彻为正。

读法辨

周礼:五家为比【有长】,五比为闾【二十五家有一胥】,四闾为族【百家有师】,五族为党【五百家有正】,五党为州【二千五百家有长】,五州为乡【一万二千五百家有大夫】。州长:每歳属民读法者四,党正读法者七,族师读法者十四,闾胥读法者无数【州长:正月之吉,各率其民读法。若以嵗时祭祀州社,则属其民读法,亦如之。党正:四时孟月之吉,属民读邦法。春秋祭禜,亦如之。正嵗,属民读法。及大比,亦如之。族师:月吉,则属民读邦法。春秋祭酺,亦如之。闾胥:掌春秋之祭祀、役政、丧纪之数,聚众庶。旣比,则读法】。或者以为:是日读法,旣于州长,又于党正,又于闾胥、族师,且将奔走而不暇,不知何以措置?予谓:此法亦易晓。如正月之吉读法,州长、党正、族师咸预焉。至四孟吉日读法,则族师、党正预焉,州长不预。到每月读法,惟族师职耳。此注所谓弥亲民者,其教亦弥数,正如今之劝农,守倅、令佐皆预焉。其职各带劝农二字,不必谓之更来迭往也。

牛耕耦耕辨【三代井田未用牛耕】

尝谓古人末作者少,而天下有惰农;后世末作者多,而天下无惰农。岂古今人情相反邪?抑时世使之然邪?说者谓古者之田出于公,故人人得以自耕,而天下有惰农;后世之田出于私,贫者无可耕之地,故天下无惰农。此说固然也。然又有一说,盖古之耕也以耦,耦则二人并力以发一耜,此古人之所以有惰农也;今之耕也以牛,牛则用力少而耕倍,此后世之所以无惰农也。求之六经,古牛惟以服车,不用于耕。书曰:肇牵车牛,逺服贾。又曰:放牛于桃林之野。易曰:服牛乗马。诗曰:皖彼牵牛,不以服箱。皆以服车为言,否则用以祭祀而已。周礼牛人之职,共享牛、膳牛、犒牛、兵车之牛而已,又否则如田单之纵火、齐王之衅钟而已。以牛为耕,秦汉之上未之前闻也。禹式耦耕,月令季冬令民计耦耕事,语曰长沮桀溺耦而耕,皆两人并力以发一耜。此三代井田之制,不用牛耕明矣。史称赵过始敎民牛耕,牛耕之利自赵过代田始。前乎此者,晁错募民耕实塞下,庐舎蒺藜之具靡不备;后乎此者,充国上屯田簿,器用桥亭之物无不详。独不以牛为急者,盖牛耕之利未闻也。呜呼,三代井田之制行,而天下有惰农;后世阡陌之法行,而天下无惰农。其敎牛耕之力欤?不可以不辨。

后世有牛耕及年号改元之事,皆三代所未言。

六经奥论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