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丙戌十月寓汉皋怡云楼读李穆堂先生集二遍深服其经术文章卓然彪炳所学大抵宗陆子静王阳明因是与朱子议论抵牾予尝憾宗朱者门户之私太甚哆口斥陆王为异端于穆堂则所憾又异矣因世儒之攻陆王激而护之犹可言也因世儒之袒朱子槩为斥之不亦偏乎学者读书务空成见惟其是者宗之非者辨之而为弃短而取长不为矫枉而过正惜乎以穆堂之明尚未免以偏易偏也余特撮举其原文大要而附识管见于各条之后此惟期于心得有稗益毫非为门户起见也

原学:

学主于效法就行言不就知言

学自以兼知行为允若谓专就行不就知言大学何以言致知子夏何以称日知其所无为好学有专就行言者如不迁怒不贰过之类是也然亦必知其怒而始不迁知其过而始不贰则行仍不能离知也易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明兼知行说穆堂岂忘之耶

天生之则本于良知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惟患不行不患不知

孟子之言专就孩提少长言之使人反其初心耳其实气拘物蔽以后不知亲亲长长者正多不教其知安望其行

效先生之教亦非导之以知止于亲书册而勤讨论也

不先导以知必不知如何行谓不止于亲书册勤讨论固是若以书册讨论为支离无益则六经可一笔勾矣

圣门好问者无若曾子而夫子所告在于一贯博学者无若子贡而多学而识夫子非之

曾子若非书册讨论贯何物乎试读礼记曾子问一篇正书册讨论实据也孔子之所谓非者谓非徒多学而识而有一以贯乎多学之中耳若竟以博学为非夫子何以又言多闻多见何以言好古敏求对哀公何以言博学之穆堂盖误会非字耳余详予经学质疑录

其教弟子也以孝弟谨信亲爱为主必余力乃学文其在成人也以志道据德依仁为先而游艺则居末

孝弟谨信亲爱岂全不用知志道便兼知行二章以重轻分先后不可划定次序为先后也以志道章属成人是以孝弟章属幼学亦沿俗说之讹详经学质疑录

先以敏事慎言而后就正于有道以为好学

敏慎就正皆兼知行言

夫子拱而尚右二三子亦尚右则以为嗜学

礼记载夫子拱而尚右为有姊之丧门人不知从而尚右因夫子言改而尚左盖吉尚左凶尚右此正见不知而行其行必误而知之当先审矣穆堂反以为学专属行不属知之证不亦左乎

孔门弟子夫子独称颜渊其好学之实则曰不迁怒不贰过行也非知也

辨见前

盖古未有以学为知之事者至朱子始以学问思辨俱属知因以穷致事物之理为格物又以大学未详言格致之事也因疑其义亡而为传以补之于是古人为学之法乃一变寻章摘句之弊流为玩物丧志龂龂于口耳之间举古人躬行实践之学不得而见之

使从古未有以学为知之事自朱子始则朱子真开天明道第一圣人矣不知朱子实本古人之成法教人不以为功乃反以为罪乎惟其然愈授偏袒朱子者之口实并朱子之议论未当者一护之如严城而不可解也朱子以穷致事物之理为格物本确不可易特不知格物之义已详具于大学首章而误为补传耳然此亦过于求详之失而非有背道而驰之差也躬行实践正朱子所以教人切要之旨全书可覆按也即以大学章句论致知格物祇一项而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见于躬行实践者凡六目何谓古人躬行实践之学不得而见之乎玩物丧志三代后不善读书者便蹈此弊而汉魏以降溺于辞章者尤甚如何独归咎于南宋后之朱子

学记称大学之教时教必有正业退息必有居学不学操缦不能安弦不学博依不能安诗不学杂服不能安礼不兴其艺不能乐学四者之中并无诵读讲论穷理格物之说其论学之弊也则曰今之教者呻其占毕多其讯言又曰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然则专务读书博学强记以为穷理格物之事者皆大学之所戒也

正业居学皆兼知行言学操缦知操缦者也学博依杂服知博依杂服者也谓无诵读讲论之说则礼记云春秋教以诗书不诵读可乎孟子正讲良知家之所借口者也何以又言诵诗读书知人论世乎占毕记问亦对当日末流之弊言非谓占毕记问竟可废也且学记明云一年视离经辨志非知而何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则大成亦知行并进之极耳穆堂又当作何解而为学专行不属知之说乎

朱子之以效释学也曰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是先行而后知也其补格致传则曰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是又先知而后行也物理固不可穷又一人所著彼此互异后学之士何所遵守然则效吾心之天则效先觉之遗则遵训效之解而一力于躬行虽违大学之章句而合于论语之集注学之义既不荒其于朱子之说亦可以无戾矣

必效先觉之所为效字原兼知行故以明善复初两意诠之明善为知复初为行何尝是先行后知以大学之序言之格物致知是明善诚意正心修身是复初朱子论语集注与大学章句何尝彼此互异恪遵训效之解而一力于躬行舍知何以为躬行是其于论语集注未必合学未必不荒于朱子之说未必不戾也且以孔子之言断之一则曰由诲女知之乎再则曰知德者鲜矣告哀公明言明善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明以知行分举而强辞夺理者必将知一层打没则与孔子异乎同乎谓朱子格致补传即凡天下之物云云太泛则可因此必抹煞知岂非恶噎而废食也哉

自宋南渡以后学者不务其所当务而疑其所不必疑不汲汲然患其知之而不行而鳃鳃然患其行之而不知溺其志于章句训诂之烦而驾其说于意见议论之末置其身于日用彝常之外而劳其心于名物象数之中未尝一日躬行实践而诩诩然自以为讲学吾不知其所讲者何学也

此论最足以针讲学末流之失然其咎在于知而不行岂可因此并举知而废之也章句训诂名物象数果为日用彝常起见亦何可略

试取孟子所谓本心良心者一体察焉有不茫然思惕然惧者必非人矣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学为仁所以学为人也又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举孟子本心良心之说是矣但孟子言扩充必言察识言求放心必言学问言由仁义行必言明察而于行之不着习矣不察由之而不知其道者斥之为众则安可举讲习讨论而皆废之单求所谓本心良心者乎学问之道是一句须读断凡亲师取友书册讨论之功皆备因恐人将学问徒视为口耳之为外铄之事故以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指出切耍关头所谓深造以道左右逢原博学详说以反说约其理皆浑括于此若误连读谓求放心之外别无所谓学问则于孟子一切语言皆不可通矣举一废百屈经就我其害在不识孟子句读始可见章句训诂必不可废而讲习讨论以求知诚先务也

吾一日之闲自昧旦而起至寝息而止心发一念即加审察为理耶即奋然直前为欲耶即毅然断绝

此论是矣但非读书明理恐审察之未必精而理欲之未能辨也

岂有舍固有之良心而求之书册求之讲论以为外铄之学者哉

以书册讲论为外铄则孔子之好古敏求多见多闻真外铄之尤者矣

若谓事上使众、天下国家之事,繁重难知,必须豫为讲习。不知家国天下无异理也,昔鲁哀公问政,孔子对以文武之政、布在方策,言不待问也。一朝之兴各有会典,当官之职各有掌故,时至事起,虚心延访,实意推寻,未有不能知者。大学谓心诚求之不中不远,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如必豫为讲习,是学养子而后嫁也。

独忘对哀公必明乎善及择善之语乎?大学谓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见诚求之,不假强为,非举学古人官之则而废之也。果如所云,子夏何以言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乎?漆雕开何以言吾斯之未能信而子说之乎?则讲习果不必豫乎,此子路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之论,而夫子斥之为佞者也。

昔顾东桥疑经事可以理推变事非精义不能恐须平时讲解因举舜不告而娶周公大义灭亲二事为问阳明先生答以舜周公亦止临时以心度其轻重并非平时豫为讲习见古人有不告而娶大义灭亲者因而效法之也盖心之为用万物皆备苟能治心无施不可

古人有几舜与周公此所谓生而知之者也正为不能如舜周故必取古圣贤之成法讲明而切究之所谓学而知之也安可援舜周一律师心自用于此见王阳明之教祇可自为之而非人人可为者也即以舜周论孟子言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言周公恩兼三王以施四事岂毫不豫为讲习而全凭心度者乎又如阳明之功业文经武纬岂作秀才读书时略无所讲习而临事猝然能之乎恐亦徒欲伸其良知之说而非生平践履之实也

伊川程子论学谓学也者使人求于内也不求于内而求于外非圣人之学也以文为主者是也学也者使人求于本也不求于本而求于末非圣人之学也考详略采异同者是也是二者皆无益于吾身君子弗学

中庸明言合内外之道孔子言殷因于夏礼此本也所损益此末也详略异同是也有内无外是有仁无智矣有本无末则不能因时制宜而礼有所不行矣凡此皆伊川拘固之言过高之论而穆堂反引为据其实伊川亦非穆堂所取此徒欲攻朱子讲习讨论以求知之说而借伊川之言以难之耳

罗整庵[名钦顺]谓明心为禅学朱子释明德为虚灵不昧岂非心乎又曰具众理应万事岂非心乎以心释明德则明明德非明心乎

强分心性本后儒支离之谈自丰其蔀者也整庵辈徒恃此为能事耳曷尝于圣学有得穆堂此论实足以矛刺盾

彼释氏者遗弃人伦空诸万有施之为教不可以修身不可以齐家不可以治国平天下举吾心所有者而悉昧之何明心之有使阳明之学而果如是谓之禅可矣然谓阳明之学不足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虽童子知其不然也不考之实事而漫为心性之空言以相排诋岂不悖哉

此属公论盖阳明邻于生知本有自得之实特难为众人之法耳凡攻阳明为异端者皆偏也

整庵与阳明同在武宗之时天下多故身为大臣离事自全而已能抗刘瑾乎能诛宸濠乎能靖粤西之乱乎此实学与虚说之辨也若陈建辈无知妄论自郐以下矣

整庵首攻阳明凡诋阳明为异端者皆援之为说其实整庵立身不及阳明之万一直不知人闲有耻羞事也

发明本心说:

朱子因陆子教人有养明本心之说遂以顿悟目之而其实非也陆子全集予翻阅数十过绝无顿悟二字其生平教人好举木升川至专以循序为主至于发明本心并非顿悟孟子论乍见孺子入井即所以发明恻隐之心论嘑蹴之与不受即所以发明羞恶之心不辨礼义而受万锺者则谓之失其本心陆子之意不过如此其所以必欲发明人之本心者盖专以效法先觉言学则中材以下必且以资性诿为不能惟知仁义礼智皆本心固有非由外铄然后夫妇之愚不肖者皆可以与知可以能行而人皆可以为尧舜无庸自诿亦无可自弃此发明本心之教所谓不可以已也自圣贤之学变而为科举之业剽窃口耳不复以身心体认陆子之书未尝经目而道听途说随声附和咸曰陆氏为顿悟之禅学不知陆子全书具在绝无此说而循序之教则无时不然无人不然正与尚顿悟者相反学者试取陆子全书读之则知娶寡女者不可诬以挝妇翁矣

此辨陆子顿悟之说至明陆子之非禅学亦至明朱子于陆子不免深文周内固宜分别观之但在孟子发明本心原未尝废学问即陆子亦有读书涵养之说穆堂又何必尽辟闻见之知废书册讨论之益而狃为一偏之论耶且使书册可废即孟子不必读矣陆子又安得本心之说倡以为教耶至于圣贤之学变而为科举在朱子当日集四书作传注之日诚不及料科举俗学与圣贤之学原为同床各梦但有志为圣贤者亦即拔起其间不以科举废也使朱子不集四书不作传注不以此设科举圣贤之学未必果盛于今也昔与诸友论时文误人毛云衢曰诸君知其一不知其二设不用四书文专用诗赋恐读四书者皆少矣孰若借此使其长与四书谋面使圣贤义理浇灌其心不犹愈于虚文浮藻耶予深服其论之确因识于此

致良知说:

致良知之说昭然无可疑而至今未决者支离之俗学以谬见驳之而放荡之门徒以末流失之也自阳明先生倡道东南天下之士翕然从之名臣修士不可胜计其道听涂说起而议之者率皆诵习烂时文旧讲章以求富贵利达之鄙夫耳间有一二修谨之士阉然媚世而自托于道学者稍相辨论不知其未尝躬行自无心得不足以与于斯事而考见其是非之所在也罗整庵驳良知非天理尤为悖谬

良知之说出孟子原无弊整庵因欲驳阳明遂斥良知非天理然则孟子言爱亲敬长亦非天理耶整庵全出门户意见之私欲以争胜阳明而不知反见绌于阳明也但专执致良知之说必以讲习讨论为支离而专师心自用则未免有弊耳

韩昌黎原道谓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杨龟山驳之曰道固有仁义而仁义不足以尽道杨氏之言大谬易传谓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论道之实有就五常言者有就四德言者而五常四德之中惟仁义为尤重故易大传以配阴阳柔刚而槩乎人之道孟子之告梁惠王亦曰仁义而已其论士曰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曰己曰备杨氏何不并驳其未全乎朱子语类仁义不足以尽道游杨之意大率多如此盖为老庄之说陷溺得深近得龟山列子说一编不知何故直如此背驰是朱子于杨氏亦议之矣

宋儒中杨氏尤陋此论足证其心之闇也

古文尚书考:

荀子解蔽篇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荀子引道经则尚书必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之语盖荀况著书在诗书未燔之前凡引诗书并称诗云书云而此独称道经则秦火之前荀子所见之尚书无危微语也杨倞注云今虞书有此语而云道经者盖有道之经不知汉以前从未尝称易诗书春秋为经论语孟子所引亦无经字经解出于戴记未必为孔子之言然通篇无经字其经解之名则汉儒所署耳孝经亦汉人钞撮圣贤绪言为之不然不应汉以前无一人语及之也至汉武帝始设五经博士盖汉初尚黄老儒者慕焉因亦效道家者流各尊其所治之书为经自称曰经师此如庞蕴语录惟僧人称之而宋儒弟子之无识者亦录其师之言名以语录焉耳或谓十二经六经之名庄子天道天运二篇有之不知庄子外篇即多赝文未足据也又史记所引者安国所得于壁中之真古文尚书非今所有之古文尚书朱氏彝尊尝考之矣观殷本纪所引汤诰周本纪所引泰誓辞皆与今所传古文尚书绝不相类盖安国所得壁中者信有其书而特非今世所行之古文尚书也

疑古文尚书者其说至伙穆堂所论尤为有据但古书同辞者甚多荀子偶引道经未引尚书岂得据其所引转斥尚书之伪史记引汤誓泰誓与今所传不同是诚可疑但史记引书即今文所有者亦多不同如平章作便章之类恐皆系史迁点窜而然如谓别有孔壁真本古文汉以来无秦火之失何以传尚书者不传其真反传其伪者耶总之古文行世已久格言至论多出其中与其过而疑之不如过而信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