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問:孔子稱仁者壽,而顔淵早夭;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而比干、子胥身陷大禍,豈聖人之言不信而欺後人耶?故司空頴川荀爽論之,以爲古人有言,死而不朽,謂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其身殁矣,其道猶存,故謂之不朽。夫形體者,人之精魄也;德義令聞(徐湘琳曰:"又作'德音令問',問通'聞'。"按程本、四庫本均作'德義令聞'。)者,精魄之榮華也。君子愛其形體,故以成其德義也。夫形體固自朽弊消亡之物。壽與不壽。不過數十歳;德義立與不立,差數千歳,豈可同日言也哉!顔淵時有百年之人,今寜復知其姓名耶?《詩》云:"萬有千歳,眉壽無有害。"人豈有萬壽千歲者,皆令德之謂也。由此觀之,仁者壽豈不信哉!《傳》曰:"所好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比干、子胥皆重義輕死者也,以其所輕,獲其所重,求仁得仁,可謂慶矣。槌鍾擊磬所以發其聲也,煑鬯燒薰所以揚其芬也。賢者之窮厄戮辱,此搥擊之意也;其死亡陷溺,此燒煑之類也。北海孫翶以爲:死生有命,非他人之所致也,若積善有慶,行仁得壽,乃敎化之義,誘人而納於善之理也。若曰積善不得報,行仁者凶,則愚惑之民,将走千惡(原注:"一作'移其性'。" 徐湘琳曰:"千,當作'于'。")以反天常,故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身體髪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至也。若夫求名之徒,殘疾厥體,冒厄危戮以徇其名(徐湘琳曰:"俞樾曰:厄,當作'犯'。",則曾參不爲也。子胥違君而適讐國,以雪其恥,與父報讐,悖人臣之禮,長畔弑之原。又不深見二主之異量,至於懸首不化,斯乃凶之大者,何慶之爲?幹以爲二論皆非其理也,故作《辨夭壽》云。

  幹聞先民稱所惡於知者爲鑿也,不其然乎?是以君子之爲論也,必原事類之宜而循理焉。故曰:說成而不可間也,義立而不可亂也。若無二難者,苟旣違本而死,又不以其實。夫聖人之言廣矣大矣,變化云爲,固不可以一槩齊也。今將妄舉其目,以明其非。夫壽有三:有王澤之壽,有聲聞之壽,有行仁之壽。《尚書》曰"五福,一曰壽",此王澤之壽也;《詩》云"其德不爽,壽考不忘",此聲聞之壽也;孔子曰"仁者壽",此行仁之壽也。

  孔子云爾者,以仁者壽。利養萬物,萬物亦受利矣,故必壽也。荀氏以死而不朽爲壽,則《書》何故曰"在昔殷王中宗(徐湘琳曰:"《書·無逸》,在昔作'昔在'。",嚴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懼,不敢荒寧。肆中宗之享國,七十有五年,其在高宗,寔(徐湘琳曰:"《書·無逸》原作'時',同義。"舊勞於外,爰曁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隂,三年不言,惟言乃雍,不敢荒寜。嘉靖殷國(徐湘琳曰:"《書·無逸》作邦。",至於小大,無時或怨。肆高宗之享國,五十有九年,其在祖甲,不義惟王,舊爲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庶民,不侮鰥寡。肆祖甲之享國,三十有三。自時厥後立王,生則逸,不知稼穡之難艱,不知小人之勞苦,惟躭樂是從。自時厥後,亦罔或克壽,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三四年"者,周公不知夭壽之意乎?故言聲聞之壽者,不可同於聲聞(徐湘琳曰:"當作'王泽'。",是以逹人必參之也。孫氏專以王敎之義也,惡愚惑之民將反天常,孔子何故曰"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又曰"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欲使知去食而必死也,昔者仲尼乃欲民不仁不信乎?夫聖人之敎,乃爲明允君子,豈徒爲愚惑之民哉!愚惑之民,威以斧鉞之戮,懲以刀墨之刑,遷之他邑,而流於裔土,猶或不悛,况以言乎?故曰"惟上智與下愚不移"。然則荀、孫之義,皆失其情亦可知也。

  昔者帝嚳已前尚矣,唐虞三代,厥事可得略乎聞。自堯至於武王,自稷至於周、召,皆仁人也。君臣之數不爲少矣,考其年壽不爲夭矣,斯非仁者壽之驗耶?又七十子豈殘酷者哉?顧其仁有優劣耳,其夭者惟顔回。據一顔回而多疑其餘,無異以一鈎之金,權於一車之羽,云金輕於羽也。天道迂濶,闇昧難明,聖人取大略以爲成法,亦安能委曲不失、毫芒無差跌乎!且夫信無過於四時,而春或不華,夏或隕霜,秋或雨雪,冬或無冰,豈復以爲難哉!所謂禍者,已欲違之而反觸之者也,比干、子胥已知其必然而樂爲焉,天何罪焉?天雖欲福仁(原注:"一作人。"按徐本注中曰據舊校改而正文實未改。)亦不能以手臂引人而亡之(徐湘琳曰:"俞樾曰:亡,疑當作'與',與作与,故誤為'亡'字。",非所謂無慶也。荀令以此設難,而解以槌擊燒薰,於事無施;孫氏譏比干、子胥,亦非其理也。殷有三仁,比干居一,何必啓手,然後爲德。子胥雖有讐君之過,猶有觀心知仁,懸首不化,固臣之節也。

  且夫賢人之道者,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或見危而授命,或望善而遐舉,或被髪而狂歌,或三黜而不去,或辭聘而山棲,或忍辱而俯就,豈得責以聖人也哉!於戯!通節之士,實關斯事,其審之云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