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伏准回至高府,进了上房,抬头观看。举目留神观仔细,个个样儿都有别。黎素娘面黄声哑嚎啕哭,众仆妇木雕泥塑各发呆。蜂丫头丢眉撒眼一旁站,伏夫人低头无语把嘴撅。任婆子满面愁容不住劝,那一番小意殷勤真不觉。伏士仁故意惊慌问来历,老恶妇指手画脚诉情节。素娘说:“平空降下糊涂祸,令人心中疑难释。冤家若要无下落,高氏香烟那个接?千岁有日回家转,我有何颜对老爷?”蜂儿说:“郑昆四下去寻找,派了庄里一大些。大料不久有喜信,劝奶奶不必苦伤嗟。”伏准说:“可曾失了别样物?”婆子说:“并无丢个灯草节,单单不见小公子。”伏准说:“莫非夤夜遇妖邪。”三个人故意问答开设论,黎素娘,口内长吁泪珠撇。

素娘说:“依我想来,不是妖邪摄去,定是有仇人抱去害了。”婆子连忙说:“我的奶奶,你老可是相差了!千岁与二夫人素日行好积德,良善之名传于四方,咱这渔阳一郡只有受恩感德,思量欲报无由的,那里还有挟仇记恨之人?就是今日黑时,郑大叔刚说了个雇人去找公子,这合村之人响应而至,人人要去,都不要工钱,可见是老爷平日施德之效了,我劝奶奶安心等候,不久必然找回公子。天时不早,你老也该进点饮食,不要焦愁坏了身子。梁氏也不住的解劝,把素娘送兰室,命厨下作些汤饭,劝他吃了几口。

说伏夫人见他们都往后边去了,左右无人,望着蜂儿说:“你们好大胆子,作的好事,叫我心中怎幺好?”说着,落下泪来。蜂儿说:“作了不悔,悔了不作。你老把大相公看重了,别的话全不用说。”伏准跑至面前说:“我的姑妈,等着作老封君享福罢,不用犹疑了。”说着两手拉住衣袖,把脑袋顶在胸前,把伏氏连推带顶顶到里间去了。

且说素娘回至兰室,看看天晚,不见回音。由不得心中阵阵如刀搅,站不安来坐不稳。将眼望穿无回信,看看红日要回宫。合衣躺在牙床上,呜呜咽咽吐悲声。秋月伺候一旁站,泪珠儿不断暗伤情。娘儿俩一递一声长叹气,一直哭到太阳红。黎素娘不梳不洗不茶饭,一阵糊涂一阵明。浑身瘫软无气力,改变娇颜似病形。桃花粉面如金纸,春山锁断翠眉峰。寸断肝肠流血泪,度日如年一样同。盼至十八交午错,李清送信到家中。先至堂前把夫人稟,转身又到后房中。素娘正在窗前泣,李清跪稟在尘中。说:“小人奉命寻公子,不敢偷安暂歇停。村庄店道家家问,寺院巷观不放空。临近之处都找到,明日芦花枉用功。郑昆着急无可奈,闻听说福禄巷中卦最灵,亲至那里求一卜,断语吉详并不凶。命我抄来与夫人看,他还要,百里之外去寻踪。”说毕取出双手递,秋月接来往上行。

秋月接过了卦语,送在素娘面前。素娘连忙手净焚香,供在案上,叩拜已毕。这才取来一看。但见上面五言四句断语,写得明白,是:“莫讶风波恶,难头获宝珠。团园奸字引,得庆喜何如。”后面一行小字,写的是:“占得此卦,先凶后吉,遇难成祥,贵人扶助,定有骨肉重逢之喜,不出一月,必应。”素娘看毕,口中念佛,心内舒展了二分,说道:“若看此卦,不但不凶,还有重逢之望。”遂吩咐李清还去速速寻找,李清答应转身而去。仆妇与秋月一齐问道:“奶奶何不将这卦语讲讲与奴婢听听,心内也宽绰宽绰。”素娘说“第一句‘莫讶风波恶’是说不可惊慌害怕,第二句‘滩头获宝珠’,宝珠就是双印,将来找回如获珠宝一般;第四句‘重庆喜何如’,找回他来,乃是失而复得,如花之重开,月之复圆,岂非重庆之喜?又有‘贵人扶助,遇难成祥’之言,大料我儿不至受伤,少不得安心等候。且写着一月之内骨肉重逢,更是可喜,不必狐疑。只是第三句‘团圆奸字引’五字,令人不解。”梁氏说:“神谶隐语,过后自然应验。”秋月说:“若听奶奶这等说来,果是上吉之卦。既有不出一个月必应之言,娘儿们念佛等候便了。”

娘儿两个说此话,任婆子一旁听的明。贼人胆虚心害怕,不由腹内暗吃惊。自家思量说不好,倘若是应了神言事不成。回家看看心才放,性命之忧莫当轻。想毕之时忙移步,凑至了素娘跟前把奶奶称:“你老放心休忧虑,吉详卦语必然灵。神佛见怜加保佑。定把公子找回程。老婢今日告个假,听得说哑叭染病在家中。被褥浆洗多一半,等我回来再找零。”素娘说:“既然如此你家去,这时侯,我也无心作女工。”婆子叩拜朝外走,出了后户至前庭。上房拜辞说就里,迈步翻身往外行。急急出了镇国府,两脚如飞一溜风。霎时来到坟园内,但见门儿半掩冷清清。跑进院中留神看,满地下灰尘柴草乱丛横。

只当哑叭尚睡觉,不由的心内生嗔叫一声。“开开门罢,哑爷别挺尸了!”赌气把前门用手一推,吱喽一声,门分左右,忙忙走进房中,一看,那有一个人影?婆子心内生疑,放下东西,自言自语说:“莫非他拣柴去了?”复又忙忙走至院中一看,只见扁担荆筐都在窗前放着,越发慌张起来,说:“每常他要出去都是锁上门,这如今有了若干的金银,他怎幺到开着门走了呢?这个东西好不小心!”一面抱怨着,来至坟园寻找,放开了那一条叫驴嗓子,高声呼唤哑叭老二。坟前坟后树木祠堂内叫找了多时,不见踪影。暗说:“奇怪,他可往里去了?我且看我的黄白货儿要紧。”忙忙跑进房中,跳上炕去,掀起席来,揭去砖,伸手往炕洞里一摸。罢咧,空空如也!吃一大惊,忙忙回身,咕咚一声,仰八叉跌倒。也顾不的痛疼,一咕噜扒将起来,奔至木箱子跟前,打开一看,连那几百铜钱也不见了。

这婆子轰的一声魂离壳,恰似当头浇下水一盆。双手扎煞满地转,浑身乱颤面如金。口中只说:“杀了我,这事跷奇闷死人!哑叭料他无处去,总然出去有金银。莫非被盗失财物,他躲向别方怕我嗔。莫非被人谋害了,这里荒凉无四邻。”这婆子,惊疑不定心乱跳,复又暗想自沉吟:“我且后院瞧瞧去,他可曾依我之言埋那人。”忙步跑出观仔细,两眼张开验假真。但见依然是平地,并无刨开新土痕。婆子一见直了眼,火上浇油胜几分。骂了声:“挨刀的短命鬼!好个哑贼杀的安着什幺心。既不愿作你勿去,抱了他来生甚因。连自金银都拐去,如今却要把谁寻?什幺想头何主意,难道说别人比你的嫂子亲?

那点财物非容易,使碎心机磨破唇。我只说借此生财成家业,不想一番谋筹枉劳神。”这婆子又是疼来又是气,又是自急又伤心。咬呀切齿连声恨,捶胸跺足手拍门。“眼前我若寻得你,咬了贼肉生嚼吞!”忽然想起烧心事,由不的老大着忙暗自云。“不好,不好!这如今郑昆带了许多人四下寻找,万一遇见哑叭,祸事就不小了,如何是好?”想至其间,急的他汗流满面,泪如泉涌,大哭了一场。又自劝自:“不要着忙,如今且勿往镇国府去,打听个下落,那时见景生情,再作道理。”婆子左右思量,提心吊胆,无精打彩。只得把院中屋里收拾了,也不顾吃饭,躺下睡了。睡梦之中,只见那元宝、金银在眼前乱闹。

过了好几日,打听的郑昆已回来了,并未找着公子,这才放下心来。把房中的东西安排,锁上门,往麒麟村而来。进府到了上房,只见伏夫人坐在床上,面前放着一封拆开的书子,婆子上前叩头问安。蜂儿说:“任妈妈来的正好,这是京中无佞府杨舅老爷差人送来千岁的家信,说是边报带了来的,书内着紧问的是双印好否。夫人没了主意,不知回书怎幺写才好,杨府的管家等着急急回去呢,你快替想个法儿。”婆子说:“这有何难?夫人如今把二奶奶唤来,就势儿立个威风:“孩子是在你屋里丢的,再者详情究理,那有个睡觉丢了孩子的?就是做贼的也没有单单偷了人去。千岁的来书牵挂着双印,这回书的设词少不的是你写去,这个沉重我可不能担当。你老说这一套话,看他怎样回答。抓他个错缝子,翻过来脸来,打骂一顿,追出仓库的钥匙,贬他下去,这个样可就夺过来了。”蜂儿把手一拍,说:“如何?一人不过二人志,我和大相公说了这一回,也是这个主意,他老总个不哼,我是干着急。这个回书终是要写的,夫人道是怎幺样呢?”伏氏也不言语,迟了一回,低声向婆子问道:“你说个法儿把他弄回来吧。那金银我也不要了。”婆子吃惊道:“嗳呀,我的祖宗!这是什幺话?那胡员外得了儿子,千欢万喜,月底就回老家去了,叫我那里去找他?事已至此,我劝你老别心活了。再者我们哑叭病死了,我这心里实在难受。”一面说,一面眼中泪滚下来。伏氏说:“怎幺的?前日说他病了,这几天旺跳跳的小伙子就会死了,却是什幺病症?”

婆子见问心暗想,“我何不借着因由骂一场?出出气来解解恨,咒他个畅快有何妨?”未从启齿先叹气:“提起他的病症话儿长。起先原是发疹子,后来变病起了癀。噎食转食生到了,腿膀盖上一个人面疮。眼疼带着又走肚,时常拉拉泻粪汤,浑身的疔毒无其数,前心又生了个大疔疮。一疔疔到后心去,烂了屁股与胸膛。鼻子流脓口吐屎,臭气难闻熏的慌。胳膊腿子都烂了,作个鬼去也腌脏。临死又瞎两只眼,阴曹也难抢水浆。”伏氏当是真实话,叹气连声说:“可伤,今年他有多大了?可曾纳聘定妻房?”婆子说:“正南正北的短命鬼,二十五岁见阎王。我指望,回乡把他老婆娶,不料他无福作外丧。”伏氏说:“剩你一人坟难看,那里荒凉少村庄。何不在此伏侍我,强如独自受凄凉。”婆子说:“又蒙垂怜多万幸,老婢子尤如上天堂。”伏氏说:“另去派人把坟看,我与他们再商量。”蜂儿背后撇了嘴,望着任婆把脸一扬。说:“我的太太,这点小事儿也不作主,难道说还去回禀二娘娘?若要照先把他奉,准备着日后大饥荒。方才说那回书话,可要强长威风作主张。趁此若不拿下马,过后儿休想再投降。事已作到关口上,还讲什幺细商量。”婆子说:“蜂儿姐之言说的是,劝你不必热心肠。回书若不叫他写,千岁回来那个搪?”两个人你一言来我一语,伏夫人口内无言心内慌。

伏氏低着头思忖多时说:“你要不了叫他去。”蜂儿得了个“叫”字,答应一声,两脚如飞而去。婆子望前凑了一步,说:“方才那回书的话,你老千万想着叫他亲笔写。他要推辞,可就趁势儿翻了脸,不怕他不拱手让位。”伏氏搭着眼皮儿,总不言语。不多时,蜂儿把素娘请来,慢步掀帘,走进房内。

伏氏自觉心惭愧,勉强抬头举目观。只见他浑身乱抖无气力,面色如同纸一般。峨眉双锁愁无限,秋波含泪万般难。娇音却弱莺声哑,头以蓬松似乱毡。慢向床前深万福,说:“夫人呼唤有何言?”伏氏一见这光景,不由一阵好伤残。理亏情虚心乱跳,不知起首怎开谈。未曾说话先红脸,言迟语慢甚阑珊。说:“这封回书怎幺写?贼偷了孩子主何缘?杨府的管家等着走,须得人去把坟看。老任在此哑叭死,这个干系叫谁耽?老爷回来怎幺好,叫我实在的为难。”素娘听着全不懂,发怔无言眼望天。婆子一旁就努嘴,蜂儿背后眼急圆。二人不住打手势,教着他生嗔把脸翻。伏氏越发糊涂了,素娘启齿问根源。说:“夫人之言奴不懂,什幺回书那个传?杨府的管家多咱到,哑叭几时赴黄泉?”伏氏开口才要讲,只见蜂儿走向前。

说:“二奶奶不知,奴婢替夫人说说罢。这是千岁寄来的家信,杨舅老爷差人送来。书中紧问的是公子好否,急要回书。夫人见字,又是为难,又是生气,不知回书用何言词对答老爷,因此气的连话都说不上来。”素娘听毕,泪流满面,呜呜咽咽哭个不住。任婆子向前与素娘叩头问好,素娘勉强擦泪回答说:“你哑弟可惜怎幺就死了?”婆子说:“正是该死。”蜂儿说:“杨忠说:舅老爷吩咐快写书,他一半日还要急急回去。”一面说不住与伏氏送目。伏氏向素娘说:“你想个主意,怎幺才好?”素娘大恸道:“妾身此时心如刀搅,残喘难延,望夫人吩咐一声,就照实言叫费先生写写罢。妾身扎挣不住,暂且告退。”遂道了一个万福,晃晃荡荡,走出房门,哭向后边去了。

蜂儿、任婆一齐向前悄悄说:“夫人,夫人,借这个因由,快唤他回来,一声断喝说:好贱人,我合你说话未完,你竟自走了!孩子是你丢的,书子偏叫你写!他要分辩,就给他个利害。”伏氏把双眉皱:“哎,罢呀,罢呀!你们别闹咧!你们看他那付待死的样子,怎幺忍的还闹?我实在受不的。我生说不出来了。”说着。眼圈儿通红,把靠枕一推,面朝里躺下,闭上眼睛,不言语了。任婆与蜂儿面面相觑。只见伏准走进房中,用手推着伏氏说:“我的亲妈,你这样老实,事已至此,慈悲不的了!”伏氏翻身说:“你也呕我来!我生来就这样秉性,人越七嘴八舌,我越发乱,说不上话来。我又不会利害似人家那响花花的嘴,自以为能,我听着吵的慌。”伏准说:“你老到要响花花的呢,也得会说他。”伏氏说:“我不会说。罢,不何好歹的冤家!劳勤今早来说,你妈又不好呢,我这心里烦上加烦。就是后房的,你们拘拘良心,想想他有什幺不是,只叫我望他闹!”任婆说:“我的祖宗,你想那两国相争,难道都有仇恨?无非为的是争夺天下!如今咱这勾当,也是一般,有他无我,势不两立。你老要不贬他下去,哼哼!”蜂儿说:“莫说别的事,那仓库的钥匙,怎幺望他要?”伏氏说:“胡乱混去罢,我实在不会闹也不忍的闹!”蜂儿把眼东丢西丢,晃着脑袋,鼻子里一笑。任婆子撇着嘴点头。伏准推着伏氏说,闹的伏氏急了,把手望床上拍着,大声说道:“好妈们,都出去罢,让我歇歇儿,躺躺儿罢!”遂掉过脸去,唉声叹气不上。伏准把手一招,三人走到外间。伏准低低向蜂儿说:“看这个光景,他老是不能作事的了。莫如这般如此,你去传道假旨,看是如何。”,

蜂儿点头说:“等我去。”掉转身躯把步挪。出了后门朝后走,越过穿廊脚如梭。未进兰房先卖嚷,一声怪叫嗓子泼。故作惊慌装模样,说:“二奶奶这可了不得。夫人今朝大动怒,嗔怪你老礼不全。话来说完撂下走,回书到是怎幺哟?定叫你老亲笔写,杨府家丁立等着。别看着素日性儿好,动了无名气更直。若是观喜不动怒,心慈面软像活佛。他要翻脸动真气,活佛立刻变活魔。那日我打了他个心爱碗,拿刀要把我脑袋割。不亏大奶奶劝的紧,小命儿早已见阎罗。命我来把回书取,二奶奶忙忙的快写吧。”恶婢说着留神看,见贤人纷纷二目泪滂沱。哽咽多时才讲话,叫声蜂儿听我说。

“我方才不写书,也并非故违夫人之命,只因头晕眼迷,浑身酥软,站立不住,所以过来了。你过去替我面禀夫人,不要错怪于我。回书叫费先生照实写就是了。”蜂儿说:“夫人方才说来,千岁临行也曾说夫人少志无才,不能主事,只好擎个现成的茶饭,如今丢了公子,这件事非同小可,回书若非二夫人的亲笔,千岁一定生疑,因此夫人不敢担这个沉重。再者夫人今日盛怒之下,奴婢也不敢去回禀。实话对你老说罢,我看他老今日大发了雷霆,就是二奶奶只怕也要受辱,何况奴婢下人?也不敢空手回去。你老不管怎幺,将就着写罢,免的带累奴婢挨打。”素娘未及开言,秋月一旁听的明白,不由心中大怒,走向前来叫声蜂姐。不知秋月说些什幺,且待下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