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宋四听得吕相之言,低头思了一想,感高公往日待己之恩,心中有些不忍。欲待不依此计,目下性命难保;若依此而行,不但得生,还有前程指望,又现得二十两银子。小人见识,怕死贪生,又复得利,那管什幺天理良心?却不知老天赏善罚恶,再也令人猜度不着。你要秉了良心行事,分明投死,他偏叫你转祸成福;你要坏了良心营求,明是发福发财的生路,他偏能化吉为凶。难是上天赏善罚恶的玄机,细究起来,都是各人自取。彼时宋四若要不昧天良,不听唆使冤枉主帅,挺身自认失马私逃之罪,那锦衣卫的御史原系清官,必然原情奏主;神宗天子又是尧舜之君,一定念其无心之失,宽恩减罪,那宋四倒不至于死了。今日听人主使,昧了血心,冤告恩帅,欲求生路,岂知反自寻其死。

当下宋四忖了一回,说:“愿依尊命。”复又问道:“小人到了锦衣卫,如此说了,堂上老爷若问有何凭据,小人却怎生回答?”吕相说:“本阁也曾闻人传说,自番国投降之后,北安王与高镇国彼此来往,果有其事幺?”宋四说:“却有之。那年秋间,番王请高干岁活佛寺赴宴,雁门关文武众官恐有不测,一齐谏言不可前去,高千岁不听,说:‘我乃赫赫天朝大臣,谅他不敢加害。吾命在天,岂怕草寇?若惧而不往,反被北人取笑。再者,既已投降,便是一家,列位何必多疑?’那时众官苦苦拦阻不住,高千岁只带了他的家将郑安宁一人,几个伏侍的兵丁,不过十骑,坦然而去,宴毕回来,安然无事。这几年中,赴过两次番宴了。每年二月十九日高千岁的生辰,北安王着几个宗亲大臣携礼祝寿,今年却是北安王亲身来的。高千岁留宿夜宴,宾主十分欢畅。那北安王趁机哀恳高千岁上本奏主求放他四弟回国,高千岁却不曾应允。次日,番王怀憾而去。这都是人所共知的实事。”奸相点头道:“这就是个因由了。你就说:‘近来高某与北番来往甚密,某日与番王夜宴,酒深人静,二人如此这般私语,被我听见,因此连夜来京,特投相府密告。

还有要言须紧记:锦衣卫那个御史甚清廉。此言他必不深信,一定生嗔把脸翻。万一动刑究问你,你千万紧咬牙关把痛耽。倘若是挺刑不住输了口,你的性命立刻完。我命那吕用随去帮护你,见景生情好进言。只要挺过这一次,管保你不久就出监。本阁驾前去上本,小小前程先作官。往后我再提拔你,显爵大位也不难。本阁真心疼顾你,这也是与我前生有大缘。念惜你,无心之失多冤苦,子幼妻单更可怜。所嘱之言须紧记,这条良计非等闲。依我之言行你事,管出虎穴与龙潭。”这奸相满腹杀机腮带笑,口比沙糖分外甜。宋四听了这些话,满心中感念恩德似泰山。只说:“小的难答报,只好是来生结草与衔环。”说着不住将头叩,山响惊人碰破砖。奸相含笑说:“不必,我无非好生之心体上天。”回头复又呼吕用:“与他松绑把绳宽。料他此时必饥饿,赏些酒饭与他餐。”恶奴闻言不怠慢,迈步连忙走向前。

吕用当下与宋四松了绑,奸相向恶奴丢了个眼色,说:“你就把我方才用的残物取几碗与他吃罢。”吕用会意,转身取了几碗肉食,两对馒首,一大碗白米乾饭,用方盘端来,放在宋四面前。宋四连忙叩首谢过,半坐半跪,饱餐了一顿。吕用拣过家伙,奸相又命取了三十两银子与他揣在怀中。宋四复又叩头。当下奸相又低声嘱咐吕用一番,派了四个家丁跟随,吕用押着宋四,出了相府,来至锦衣卫的衙门,役人等通禀进去。这位御史老爷姓苏名端,表字正卿,乃昭阳国母的胞弟,年才二十八岁。两榜出身,经纶满腹,义胆忠肝,理刑判事,明察秋毫。彼时听得是边关告密,事干重大,不敢怠慢,速即吩咐秉烛升堂,排衙伺候。不多时,点响开门,苏公升堂,吩咐将告密人带来。青衣答应吆喝,下边衙役接声喊堂,告密人进。四个青衣不怠慢,簇拥宋四进角门。上了边砖走甬路,吕用后面紧随跟。二人举目偷睛看,只见那灯烛辉煌亮似银。众青衣抖索提绳丁字步儿站,一个个似虎如狼左右分。

苏公秉正居中坐,威严相貌似天神。青衣动手提宋四,如飞两脚不沾尘。滴水檐前齐止步,二青衣左右扶持把手伸。倒揪着领子退两步,咕咚一摔在埃尘。吕用旁边忙跪倒,众公人喊堂声响振人心。宋四害怕扒在地,不敢抬头面似金。苏公坐上高声问:“吕府的家丁有何云?”豪奴说:“此人名字叫宋四,他本是雁门关中一马军。特投相府来告密,家爷即便问原因。他告的事关重大非小可,我家爷不便多究命小人,将他送至部治下,审明同去奏当今。”苏公摆手说:“且退。”吕用磕头站起身。倒退几步一旁立,两双眼不住的观瞧苏大人。苏公坐上叫宋四:“你可是镇国王高公麾下军?有何重大机密事,夜投相府告何人?是非曲直只管讲,据实从公莫妄云。本卫善断无头事,专以明镜照覆盆。但有隐匿支吾处,半字言差打断筋!”宋四闻言连叩首,战战兢兢把话云:“小人舍死来出首,也是我一点愚忠为主心。只因主帅高廷赞,近有私意暗通金。自从那年平定后,与番王宴会交游似至亲。今年二月十九日,北安王庆寿亲身到雁门。高元帅留宿后堂同夜饮,彼此被酒夜深沉。将佐兵丁都散去,二人灯下细谈心。番王说:‘多承美意将孤助,没齿难忘建国恩。’元帅说:‘我在这里为内应,各处的州县投降不敢争。’番王说:‘鼎力相帮得大宋,与元帅愿把江山一半分。’他二人不防小人在窗外站,还有些低声小语未听真。恍恍惚惚又几句,大概是发兵南抢在来春。”宋四之言还未尽,把一位忠正的苏爷怒气腾。连拍惊堂声断喝:“奴才该死竟胡云!若说别人有异志,本卫还可信三分。镇国王本是开国元勋后,忠孝传家直到今。东征高丽南定越,西退番王北克金。三十年来功似海,百战千征万死身。擎天玉柱差多少,架海金梁胜几分。全亏他扫尽烟尘平四海,才能够君民共乐太平春。他素来立朝耿耿无苟且,为国忘家不爱身。所行所作诸般事,都是忠君为国心。善人之名传四野,天下苍生蒙厚恩。你这奴才,小小马兵如狗豕,竟敢把血口来喷社稷臣!本卫猜度三件事,听吾说透你的心。不是怀仇计私怨,定是惧罪暗逃奔,再不然就是人主使,受人买嘱爱金银。更有不对可疑处,所告之言半不真。你曾说:窗外暗听谋反话,又说是:黄昏宴罢夜深沉。你并非中军旗牌与侍卫,不过是营伍当差一马军,镇国王贴身岂少人伺候,你这厮夜深怎得入中门?即此便是虚伪处,度理揆情定有因。今日既然投到案,怎容你信口胡言弄鬼神?据实招供倒无罪,只管实说主使人。

冤有头来债有主,与你无干罪不深。再要支吾不实讲,一条狗命莫想存。”这老爷,冲冲大怒连声问,左右吆喝快快云。恶奴吕用黄了脸,宋四那时没了魂。张口结舌强分辩:“怎敢虚言诬好人?”宋四还要望下讲,苏老爷,怒发冲冠大动嗔。

那苏爷素日深敬高公为人,今日宋四此举他就疑是仇家唆使,又见他言语迟滞,神色慌张,所以用话逼着追问。岂知宋四听了吕相的嘱咐,怕死的心盛,怎肯实言?不住的叩头,只说:“小人所供是实。并非虚言。”苏老爷听毕心如火,大骂:“奴才不近情!好意善言将你问,不肯实言等动刑。”老爷越说心越恼,伸手抓签往下扔。衙役军牢齐呐喊,向前来鹰拿燕雀一般同。拖翻按倒尘埃地,大腿臀尖搁上刑。两个按着一个打,一个旁边数的清。五板一换人六个,只打的肉绽皮开血水红。宋四忍痛不改口,他还是冤枉连连不住声。那时气坏苏国舅,双眉倒竖眼圆睁。这厮泼皮真可恶,吩咐青衣看大刑。吕用一见说不好,心下着忙吃一惊。壮着胆子朝前走,双膝跪倒在埃尘。

恶奴向前跪倒,呼:“老爷暂息雷霆,容小人一言上稟。方才来时,家爷吩咐小人说:宋四之言,半属荒唐,苏大人未必容他胡言乱道,一定动刑究问,不能得实。乞老爷且勿加刑,等明日一同奏主,请旨定夺。此时已打过三十大板,再动大刑,恐他不能担痛,万一不测,毙于刑下,这件事十分重大,死了活口,高镇国何以辩白,家爷与老爷亦有不便。请老爷三思。”苏爷听毕,点头道:“你家老爷所见极是。你且回去,禀你老爷,明日朝房会面,一同奏主便了。”吕用暗暗念了声“够了,够了”,遂答应了几个是字,站起身来,退出堂去。

苏公吩咐传禁子将宋四钉镣收监,掩门退堂。到了次日五鼓,苏爷起身上朝,同着吕相还有侍郎闻锦三人同进朝房,彼此叙礼归坐。奸相先就开言,眼望着苏爷,口呼国舅,“昨日宋四那件事,学生心内甚犹疑。镇国王素曰多忠正,那厮之言未必实。吕用回家回复我,说是他提刑不招只叫屈。若想高公必无异,宋四的光景又如实。实是两可不明事,国舅高明怎处置?”苏公听见投机的话,这老爷素往为人爽又直。点头回言说:“正是,学生也是这般思。事关重大非小可,少不得同到龙楼奏主知。皇爷一定降明旨,且待我设法详情审那厮。务必要曲直从公请判断,也不枉身受国恩居此职。”奸相随口答应是,“全仗着大人神明鉴曲直。”这正是:画虎画龙难画骨,知面知人心怎知?二人正自言未了,只见那侍郎闻爷把话提。

闻老爷向二人问道:“学生听了这一回,不甚明白,二位所谈,莫非高镇国处有什幺事?二人见问,遂把宋四告密之事说了一遍。闻老爷惊讶非常,沉吟一回,摇头道:“镇国王断无此事,宋四这奴才不是挟仇定是被人买嘱。”吕相把手一拍,说:“国舅所见不差,愚意也是这般猜想,少时见驾,大家条陈一二。依吾拙见,且不必惊动边关,只把宋四严讯,不怕不得实情。倘有叛情,拿问不迟。如若是假,先将宋四正法,然后奏主降旨,传谕边庭,以彰圣鉴。不但高镇国分外感仰明德,竭诚报国,即在边诸官亦自此莫不愿尽悴于王事矣。”苏闻二人听了此言,十分敬服,俱道:“老先生高见极当,学生领教。”

列公,世间不独万物有阴阳之分,就是那坏人使坏也有个阴坏阳坏。那阳坏之人,料看官无有个看不出来的,不必饶舌。惟有阴坏,那些老爷们令人万难测度。那吕国材就是得了这宗传授。他心里越与那人不睦,面上越与那人亲近,更加一番春风和气。一自那年为梦鸾小姐提亲勾起旧恨,时刻要谋算高公,见了面分外亲厚,背地里与那些文武同寅提起镇国王来,他却极口称赞,因此人人都说他与高公甚好。今日宋四告密之事,虽自吕府而起,人再猜不到是他唆使。他自以为鬼神不测,终究不能泄露,岂知机深祸不浅,任你善隐能瞒,不傻不呆,却叫你自显自吐,这也是老天治阴坏的一宗妙法。

当下苏、闻二人听了这些言词,只当他是为国为民的贤相,不由的满心悦服。二国舅一齐点头说:“领教,这件事同奏当今主圣明。大家条陈加酌量,切不可轻动国家柱石臣。只把宋四严究审,其中奸隐自然明。”吕国材心中自有老主意,点头答应口中哼。说话之间百官到,只听得景阳钟声振耳鸣。首相率众将朝进,一个个玉阶拱立悄无声。内侍传宣人止嗽,禁门轻启露宫灯。遥闻着细乐声随龙凤辇,一阵阵金锁提炉紫气浓。雄赳赳镇殿将军分左右,一对对武士金瓜绕眼明。净鞭三响爷升殿,宝座上坐下天子宋神宗。众文武慢步金阶分等次,拜舞山呼叩主公。拜毕平身分班站,武在西来文在东。内臣宣旨金阶立,望下开言问众卿:有事出班须早奏,百官无本驾回宫。一言未尽人答应,班中闪出二文臣。一个是奸心辣手吕丞相,一个是义胆忠肝苏正卿。他二人口呼万岁臣有本,手举牙笏往上行。龙案以前齐跪倒,叩首连连拜主公。神宗天子开金口,慢吐龙音问一声。要知二人回奏事,接连下卷看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