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伏准、郑昆恸哭了一回,只得止住悲声,向前与伏夫人请安问好。夫人止泪,细问京中事,郑昆禀了一遍。梁氏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老爷保住命就是万幸了。”伏生问道:“妹妹一病何致如此?难道不曾请医调治幺?”夫人说:“自你们去后,他一日重似一日,昏沉起来,人事不知。明白的时候,就是哭他父亲。请医服药,问卜求神,全然不效。这些时水米不进,每日只饮一盏梨汁。今日病更沉重,方才已是不济事了,只好与他穿戴上,听天罢了!”青梅用手口边摸了一摸。哭道:“这回气息越发小了!姑娘呵,我可不活着了!”大家复又哭起。苍头猛然想起,忙止住道:“夫人别哭了,老奴有药。”伏生忙说道:“是,是,快取来。”夫人问道:“是什幺药?”伏准说:“少时再说,服药要紧。”当下苍头取出金丹,青梅连忙用水化开,梁氏用箸撬开牙关,一口一口慢慢的与他灌将下去。

纯阳祖未卜先知留妙药,今朝搭救左金童。从此引起惊天事,因果分明定不轻。一粒金丹服下去,将死的佳人又复生。菩提树上花开放,涌泉直透泥丸宫。金公黄婆重睹面,婴儿姹女又相逢。清气上升浊气降,青龙白虎长威风。炼丹炉内复添炭,阎王殿上有人行。不消半盏茶时候,只见他香腮转色显微红。鼻凹鬓角出潮汗,体动身活口内哼。悲音惨切叫声父,忙欠香躯把杏眼睁。那时喜坏青梅女,伏氏夫人长笑容。梁氏连连称妙药,狂生一见乐无穷。走至面前忙问好,托地弯腰打一躬。这小姐猛然一见心惊动,未知天伦吉共凶。手推绣枕忙坐起,惊疑不定问连声:“兄长几时回家转,天伦事体可安平?”伏生见问忙陪笑,这般如此细说明。小姐这才心少放,双手加额谢苍天。“幸喜爹爹得保命,这还是主上鸿恩念旧功。谢兄跋涉多辛苦,另日酬劳再补情。”伏生连连说:“不敢,此乃是分所该然理上应。”狂生正自将情送,只听那王氏前来禀一声。王氏向前说:“厨下汤药齐备,请大相公洗脸用饭。”伏生道:“我还不饿,坐坐再去吃罢。”夫人说:“姑娘身上才好些,也该养养精神,咱们前边去罢。”

伏生见说,只得起身,大家回前去了。过了几天,郑昆将伏生换书之事告诉梁氏,把那一百两银子与高公的原书叫他悄悄送与小姐,细禀其情。小姐见了父亲的手字,心如刀搅,恸哭了一场,将那一百两银子赏与梁氏,也不说破此事。过了几天,小姐身子大愈,出房走动。来至上房,正与伏夫人吃茶叙话,伏生叫郑昆将假书送与小姐。苍头来至上房,说:“这是老爷与小姐书信,命老奴亲手交与小姐。”说着,放在面前,退步出房。小姐也不睬他。夫人伸手拿来,拆去封皮,说:“我儿,这是你父亲与的书字,你念念我听,是何言语?”小姐接来看了一看,冷笑了两声,重又放下,说:“这言语谅母亲也未必不知,我父亲断然说不出来这几个字儿。母亲也可看得下去,你老人家自己慢慢看罢。”说毕起身回后边去了。伏士仁站在窗外听的明白,又是一番无趣。

这狂生一团高兴如冰解,登时间犹如泥塑木雕成。怔了一回说罢了,带怒含嗔往外行。走进书房床上坐,拍桌打椅气冲冲。劳勤一见开言问,带笑嘻嘻叫相公:“这几天,我见你老多欢喜,却为何今日忽然怒气生?”狂生说:“我的心事难瞒你,多情不幸遇无情。我为那人心使碎,谁知今日又成空。不能随我心头愿,只怕难活要驾崩。”劳勤摆手说:“无碍。小子不才献一功。这一条轻舟慢橹捉鱼计,管保你不费思量好事成。”狂生说:“果然你有良谋计,咱俩从今拜弟兄。一辈子合我一样的吃喝乐,银钱任你花消我不疼。小劳勤歪着脑袋说:“拉倒,看折去了我的草料崩了轰杖。这些酬谢我全不领,惟有一事要相公应。你老得配天仙子,我也得个狐狸精。不须恩赐别的物,只求把青梅赏我作拙荆。”狂生大笑说:“依你,快说妙计我听听。”狗奴说:“小子得了一宗妙药,名叫作美女脱衣自送情。下在茶饭吃下去,管叫他立时邪念萌。猿驰马跳难由己,便要去巫阳云雨行。你如今先与夫人商量妥,托咐蜂儿把事行。给他个暗排八卦连环阵,管叫他不知不觉入牢笼。”狂生听毕狂奴话,心中大喜乐无穷。狂生说道:“好小子,好小子!这样妙药,从何处得来?”劳勤说:“相公那几天不在家,我闲暇无事,到了别山店上金凤儿那里旷荡了一回。见他妈妈钱鸨儿用十九两银子买一包,说是试过几次,十分灵验。要用时我就买去。

伏生大喜,取过通书,看了一看,三月二十六日就是个良辰,便道:“事不宜迟,你今日骑了马去买。止剩了三天工夫,此乃人间大道,礼不可废。你一面把白、黄、胡、邢四位相公一同请下,好作傧相。鼓手、彩匠、厨役人等,都招呼下,叫他们后日早来伺候。”劳勤答应,忙忙去了。下午买药回来,伏准命他把夫人请至书房,悄语低言,告诉了一遍。夫人听毕狂生话,老大的着忙吃一惊。叫声:“伏准休胡闹,这件事体并非轻。梦鸾不比软弱女,他本是善武能文一俊英。你难道忘了正月元宵夜,至今想起我犹惊。虽然是一时着迷终有醒,到那时岂肯轻饶善放松。他那壁间常挂龙泉剑,生嗔就要亮钢锋。那时谁敢将他惹,到只怕好事多磨吉变凶。”夫人之言还未尽,伏士仁紧皱双眉不受用,微微冷笑说:“无碍,凡事究理要详情。生肉下锅成熟肉,那有个新妇提刀杀老公。我与他郎才女貌多相配,到那时业已成婚就无话明。好容易遇此机缘得妙药,我的老太太,不须害怕与耽惊。”夫人只是无言语,伏士仁心内着急用语叮。说:“你老今朝不作主,我一头碰死在庭心。”狂生不住连声问,无奈的夫人只得应。商量着托咐蜂儿下迷药,或是茶中或饭中。洞房就在西上室,明日个悄悄收拾设排停。后日一早清晨起,拜堂合卺把亲成。这狂生悄语低言说诡计,只道是神鬼难猜就里情。自古道:墙有风来壁有耳,路行人说话草中听。老苍头只因有事把夫人禀,寻至书房小院中。恍惚间只听说了个小姐字,这义仆连忙止步就潜踪。将身隐在窗棂外,把那些奸邪诡计尽听明。只因对门费举人家望高府借油靴、雨伞、毡包等物,郑昆打发了,来禀夫人,见不在上房,就寻至西院。可巧正遇他姑侄主仆三人私语,他隐在窗外,全然听见。把个老头子只恨的咬牙切齿,也未进房,气扑扑走回自己房中,把适才所闻,一五一十,告诉了梁氏一遍。又道:“你快些去暗禀小姐,紧紧堤防,不要中了奸计。”

梁氏闻言,心中动怒,一面走,一面骂,来至小姐房中,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梁氏之言还未尽,气坏了能文善武女娇娃。霎时间无明火起高千丈,粉面焦黄似蜡渣。忙下牙床伸玉腕,就把清风宝剑拔。迈步翻身朝外走,要去把劳勤伏准杀。梁氏青梅吓一跳,跑向前左右相拦用手拉。一齐口内呼小姐:“暂息雷霆压一压。虽然他暗地阴谋胡打算,并未敢当面轻薄与亵狎。一时之怒将他斩,常言说杀人偿命有王法。万一夫人官上送,姑娘难道去随衙?细想断无白杀理,归根到是怎收煞。”梁氏说:“郑昆叫我禀小姐,为的是暗地留神防备他。奴婢说的是不是,姑娘高见细详察。”小姐说:“叫我怎幺加防备,除非是从今不吃饭与茶。”青梅说:“且请坐下消消气,事缓则圆另想法。”二人说着齐用力,一个排来一个拉。这小姐摔剑回身床上坐,青梅拾起鞘中插。高梦鸾又是气恼又是恨,不由的想后思前泪如麻。“世人命苦不似我,少弟无兄早丧妈。那个是我亲骨肉,天伦被难走天涯。继母虽然相待好,最可恼心活耳软赛棉花。溺爱不明无主意,任着狗子闹驳杂。天长地久如何好,吊胆提心伴夜叉。万一失错防不到,玷辱我冰肝铁胆玉无瑕。”这小姐沉吟半晌一拍掌,跺足长叹说:“罢了天哪!若要狂生绝妄想,除非是奴家躲了他。善拆冤仇分了手,也免得来生复种孽根芽。何不岭南去寻父,循环报应且由他。到那里,但能得见严亲面,我父女同心并力访仇家。助父完名将仇雪,且当把冈极之恩少报答。纵遭不幸途中死,丫头家虽有如无算甚吗!也强如吞声忍气与贼同住,舍着我珠沉玉碎委泥沙。”这佳人思忖多时主意定,眼望着梁氏开声把话言。

小姐向院婆说道:“狂生诡计百出,我方才千思万想,难以防备,除非躲过,离家上岭南去找老爷,天可见怜,使我父女相逢,我纵然死在他乡,也强如气死在家内。若不离家,我与禽兽除非他死我活,他在我亡,其势不能两立了。明日晚间,你叫郑昆把两匹马扣备停妥,悄悄牵到园中,我与青梅上岭南去寻老爷便了。”梁氏说:“途长路险,非一时可到,小姐乃千金闺秀,如何去得?倘有疏虞,那还了得!”小姐说:“你只管放心,我主仆改了男壮,自然无人识破。我这一去,三年五载之中,若遇机缘,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也未可定。”青梅说:“大婶不必耽忧,凭我娘儿两个身边这点武艺,别说走几步平安道儿,便是出兵发马,临阵迎敌,我也敢保姑娘走走。”梁氏想了一想,道:“如此到也罢了。只是小姐须千千仔细,万万小心才好。”小姐说:“你不消多虑,日后便见。”当下梁氏回前边去了,小姐与青梅连夜打点行李。

到了次日,便是二十五日。那伏士仁早巳把作新郎的勾当预备的停停妥妥,单等二十六日早饭后下药害人。劳勤也指望着陪帮。主仆二人洗澡薰香,更衣打扮,十分兴头。小姐、青梅照常言笑,茶饭饮食,暗自留神。到了黄昏,阖家安寝,小姐等至人静,主仆更了男装。小姐取出两块药石。此物出在天竺国,乃是隆太君昔年所藏,此物名为钟馗变相,研开涂在面上,与生成的一样,洗时用白矾一撮,其色自退。当下小姐用墨合研自己打了一个黑面,用胭脂与青梅涂了一个红脸。收拾已毕,天交二鼓,青梅说:“小姐听听,是时候儿了。”小姐说:“明人不作暗事,待我留下几个字儿,叫他们知晓。”于是提笔写了一纸行书,贴在墙上。青梅扛起被套,一同出房,将一路门上的锁一个个拧下来。至园中牡丹亭后,只见老苍头拴马树上,正自等候,见了小姐,目中落泪,说:“可恨老奴腿带残疾,不能保小姐远去。小姐一路千万保重。这是一纸路程单儿,上面不过写某州某县的大概,岔路极多,小姐还得当心去问。”小姐接来,含泪点首。苍头牵过马来,服侍青梅主仆上马。郑昆送出园门,指与路径,掩面恸哭回去。

小姐、青梅连夜紧行,到了天津,雇船南进。到了常州地方,偏遇连日大风,船不能行。小姐甚是着急,别了船家,从旱路紧赶。只因走的太急,病了坐骑,只得寻了一座尼庵住下,看马用药。兽医说:“此马走的太急伤肺,灌药后必须留养二十七天之外,方可骑坐。不然,再病就难治了。”小姐无法,只得住下,耐性等候。这一来,不知梦鸾小姐几时方到岭南见父,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