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梦鸾小姐尼庵养马,这几句话方才提过,不道也可。言不着梦鸾小姐途中阻,听表狂生伏士仁。好色贪花生恶计,全不怕触怒苍天动鬼神。循环报应加一倍,八两原来换半斤。到后来娇妻偿了风流债,邻里人谈笑破唇。暂搁后话休先讲,逼真是人逢喜事长精神。伏士仁二十六日清晨起,打扮的花帽鲜衣一色新。还有个作梦的奴才更可笑,夜猫子想入凤凰群。梳洗已毕出书室,要到那上房打探信合音。单等着早饭以后中了计,他好去拜堂合卺庆新婚。刚然走至仪门内,只见那丫鬟仆妇乱纷纷。人人口内说奇怪,是怎幺镇国府内总丢人。狂生心下吓一跳,连忙启齿问原因。蜂儿说:“小姐青梅都不见,夫人后面去找寻。伏生闻言魂不在,两脚如飞往里奔。跑至绣阁抬头看,瞧见他姑母低头面似金。家奴院公全都在,就只不见了女千金。

忙嚷道:“还不各处急急找!”夫人回言:“那里寻?他往岭南去找父,那不是个帖儿案上存?”伏准连忙观仔细,字虽不多话语新。写的是:“拙女梦鸾留字奉,几句衷言禀母亲。为儿家内难居住,怕的是恶犬毒狼把我吞。并非私逃明告稟,儿今远害找天伦。有日回家重谢罪,再报萱堂慈爱恩。前朝得晓奸谋计,险把为儿气坏心。有心剑下将他废,可惜他,好容易托生一个人。阎王高兴把人皮赏,就是那判官小鬼也操心。送你投胎好父母。最贵无如男子身。又有鼻子又有眼,又有眉毛又长唇。十九载的工夫刚长大,度过了万寸光阴万寸金。粮米吃了多少石,酒肉糟蹋几千斤。但不知赖有何人助,那个相帮采过芹?《三字经》认熟了‘习相远,’描红字浑忘了‘上大人。’读《诗经》止记得‘窈窕淑女,’全不想‘思无邪’君子立身。念‘子曰’错会了圣贤之意,喝墨水染成了着色的心。就只是《千字文》还有句‘知过必改’,佛经上还许个悟后成神。金石言不过是劝君行好,也明知自无益对狗弹琴。”伏生看罢黄了脸。又羞又气又难禁。眼似銮铃东西看,瞧见了小姐的妆匣案上存。里边放着一封字,带怒的狂生把手伸。也是郑昆该有难,事起因由作祸根。却是那老爷的原书与小姐,为念天伦不忍焚,昨日夜间行的紧,不曾烧化尚收存。伏生一见心冒火,触起无明十二分。圆睁二目,手指郑昆骂:“老狗好哇,原来是你破我婚!暗透消息拆好事,就不该假意应承受我银。”越说越恼一伸手,抓起支窗棍一根。照着郑昆搂头打,响亮一声中顶门。冷不提防吃一下,仰面朝天躺在尘。梁氏一见冲冲怒,气恼加攻横了心。大叫:“狂生无道理,不思己过太心昏!我夫妻穿青衣来抱黑柱,怎敢忘恩背主人?既知阴谋与毒计,理当通报稟千金。小姐开恩饶不死,就该愧悔自回心。欺心打我老头子,老命今朝合你拼!”身摇体战朝前走,两手来抓伏士仁,狂生一见红了眼,单手斜扬把棍抡。照着梁氏又一下,老人家顶冒红光鲜血喷。一跤跌倒连蹬腿,傍边恼怒众仆人。

男妇家丁见如此光景,一齐带怒向前,左右拦住,叫声:“大相公今日可大大的错了!他乃有功于主人,就是千岁、夫人也不曾骂过他一句,今日将他这等毒打,到底是他有了什幺欺心作歹之处呢?”伏准怒目横眉说:“我偏要打他,你们这个样子,是要不依幺?”伏夫人把手望床上槌的一片声响,说:“我的小老子,饶了我罢!你们快把他老两口子抬过去,用些姜汤灌灌,把梁氏给他包好脑袋,叫他们将养去罢!”

当下众人动手把他二人抬至前边.梁氏哀声不止,血流满面,郑昆还是昏迷不醒。众人乱成一处,梁氏只要去找伏准与他拼命。王氏忽然想起,说:“郑大婶不要着急,大叔那葫芦里现有金丹,前者小姐得了那金丹,服下去就好了,你老夫妻何不各吃一粒?”说罢,连忙取丹与梁氏一半敷伤。一半服下,又与苍头灌了一粒,登时全愈。众人甚喜。

正自议论,只见劳勤忙忙走来说:“张和、王平、李清、赵泰四位大哥听真,夫人有命,叫你四人就此去赶小姐,趁他去的不远,急急快去。”张和说:“我们纵然赶上,他要不回来,我们敢怎样?”劳勤说:“夫人吩咐,带着绳子,他若不回来,只管拿住捆绑而来。不然夫人县中递状,告他背母私逃,那时飞签火票捉他回来,成何体面?叫你们快去,拿不回来,一定重责。”四人闻言,面面相觑,只得说了一声遵命。劳勤转身出去。王氏咬着牙用手指着骂道:“忘八养的,欠杀了鬼魂!”张和低声喝道:“你疯了幺?他才出去,走之未远,要叫他听见,又是是非!”王氏说:“听见就听见,不怕咧!”孙氏说:“他蚂那屎,听见又是几条腿坏枣儿搽的!”赵泰说:“大家且住,方才派的这差使,咱们到底去与不去呢?”

李清不语头低下,王平不言心内焦。彼此踌躇多一会,张和也是皱眉梢。呼声贤弟:“你细想,这件事儿颇费劳。咱是奴来他是主,怎幺敢绳栓锁绑似捉逃。况且姑娘会武艺,自来激烈性情豪。惹的千金生了气,定是搂头赏一刀。”王平说:“那是现成不用讲,这件事有讲究内中包。那里倒是夫人命,分明是暗与伏家的去效劳。背主忘恩将他助,仔细思量合不着。捉获姑娘咱不敢,赶不回来他不饶。郑大叔我们如今怎幺好?你老何不设计较。”苍头未语先长叹,伤心二目泪滔滔。说:“这般光景实难过,何苦的受他闲气与煎熬。我今要去赶小姐,同上南边把千岁瞧。但能得见恩主面,纵然就死乐逍遥。”梁氏说:“你去之时我也去,舍死忘生走一遭。”众人异口同说好,“给他个各奔前程大散朝。大叔要走我也走,斩钉截铁莫唠叨。”孙王二氏齐拍手,说道:“比计妙的狠着。大家散伙由他去,不过是千岁遗留的那把糟。满拼着抖擞十数载,短命鬼一定中空要抱瓢。还有个坏透了的蜂狗贼,提防着更比从前大放刁。要不趁早将他躲,每日饥荒怎幺熬。”郑昆说:“既然要走莫留恋,就急忙打点行李共衣包。”孙王二氏连答应,开言有语问根苗。“咱们如今几时走呢?”张和说:“我们四人就此只说去赶小姐,先牵了马出去,找下车辆,等初更之后来接你们远走高飞。打听小姐回来,再来伏侍。郑大叔到了岭南,见了老爷、姑娘,替我们禀复,并非忘恩背主,皆因势出无奈。”说至其间,彼此泣下。

话休烦叙。到了夜间,张、王四人各携老小,悄悄私逃去了。那老苍头自服了仙丹,精神膂力胜似少年,那条瘸腿也忽然全愈。老婆儿十分健壮,遂拿了行李包裹,暗暗出来,晓行夜住,奔往江南。一路追寻小姐,不见踪迹。那日到了仁和县的地界,苍头说:“咱们何不进城找着翰林府,看看姑爷,与他送个信,岂不是好?”梁氏说:“倒也罢了。”遂奔往城中而来。只说看望姑爷,谁知那寇公子遭了一场杀身之祸。祸从何起呢?只得细表。

原来寇翰林自告病归家之后,观山玩水,纵情诗酒,日久月深,染成弱症,竟至不起。海氏夫人也是个虚劳身体,不能操持,家事都是二房槐氏料理。夫人先期而逝。寇公临终,将槐氏唤至面前,将家资帐目悉交与大公子掌管,还有素日积下的八百纹银,取出二百两预备自己的后事,那六百两嘱咐公子好好收藏,与他兄妹三人作婚嫁之用。公子的胞妹名唤琼花,年方二八,待字未聘。二公子寇潇,表字云虎,年方六岁,乃槐氏所生。彼时寇公下世之后,公子遵父遗言,谨守度日。龙石桥南住着个名儒,姓康,乃进士出身,是寇公的契友。公子受教于彼,日日在那里课读,每日早去晚归,午间买些点心在学中吃用。

这一日,天晚下学,在灯下正看文章,书童进喜向前禀道:“曹相公来了。”原来这相公就是曹文豹。寇公子见其进来,不觉大喜,连忙离坐,迎进房中,叙礼归坐,书童献茶。书生说:“兄长几时回来?卫兄到家可好?”曹爷说:“好,不但卫兄为人义气可交,就是他令正嫂嫂也是个洒脱出尘的,见人全无拘泥之熊,待我如骨肉一般。住了几天,夫妻百般殷勤,我因记挂往南海进香,苦苦辞归。”公子说:“如此看来,是一对贤夫妇了。”说话之间,曹爷又把路遇高公之事说了一遍。公子惊叹不已。良久,又问道:“兄长南海进香,几时起身?”曹爷说:“明日发信,后日起程。这一别还得好些时不会,故来与贤弟盘桓半夜,明日就不能来了。”公子说:“小弟奉敬一杯素酒,与兄发脚如何?”曹爷道;“敢好。”公子遂吩咐进喜到后边取酒来,摆在桌上,公子制中不敢用酒,以茶相陪,二人对坐,慢饮谈心。

他二人意合情投如骨肉,话至投机语不穷。讲一回辟地开天盘古事,三皇五帝圣人风;论一回尧王访舜传天下,匹配娥皇与女英;叹一回至禹德衰家天下,成汤相继起刀兵。曹生说运败商朝出纣主,岐山鸣凤武王生。公子说幽王买笑失天下,妄起狼烟国祚倾。曹爷说平王以后春秋始,燕韩齐楚乱纵横。公子说汉争锋秦乃灭,斩蛇起义汉乃兴。曹爷说魏吴背汉皆贼子,刘氏终须是正名。公子说司马灭曹曹灭汉,一样葫芦画的清。曹爷说五朝二百单八岁,宋齐梁陈随帝登。公子说大唐高祖除隋乱,太宗相继整乾坤。曹爷说高宗以后多女乱,艳妃牝后辱皇宫。公子说官阉窃权蒙圣主,致有残唐五代名。曹爷说陈桥兵变周禅宋,太祖龙飞我国兴。二人说至得意处,彼此大笑乐无穷。直饮到花相弄影窗横月,忽听的画鼓频敲已二更。曹爷说道:“天交二鼓,酒已过多,愚兄告辞。”公子说:“尽在此壶,兄长再饮一杯如何?”曹爷说:“明日发脚,行李还未收拾,歇息歇息,后日也好起早。”公子说:“此去几时回来?小弟好备下接风酒。”曹爷说:“不过五月下旬也就回来了。玉板香芋乃南海所产,劣兄带些回来奉送贤弟。”书生笑答道:“小弟恭候便了。”当下二人执手作别。次日曹爷南海进香,公于还是入学读书。

且说寇公之妾槐氏,当日寇公夫人在日,是他掌家,银钱在他手中出入,又生来量宏喜饮,寇公常不在家,夫人有病懒于行走,他弄些酒肉在自己房中任意吃喝已惯。如今是公子掌家,遵父遗训,凡事不敢浩费,妹子琼花、兄弟云虎与庶母槐氏每人一月二两银子,以为零用。槐氏娘儿两个一月四两银子,那里够他吃肉喝酒?因此怀恨大公子,只要想法害了他,自己儿子好掌家产。钱不够使,将些衣服首饰拿出来,烦隔壁邹婆子与他典钱,买着吃用。自古道:“樱桃小口,吃倒泰山。”不上三年,把些钗钏衣裙看看吃尽,肚子还是不满。

这日正在房中发闷,邹婆子提着花箱走进房中,槐氏连忙让坐。婆子坐下,说:“这是洋船上发来的新翡翠戒指、玉簪、翠钿、宫粉、头油、牙梳、宝镜,各样俱全,二奶奶看看,留下几件。”槐氏开言长叹气,说:“如今那里似当初?新当家的真会过,柴似金条米似珠。我终朝不过吃碗家常饭,额外零钱那里出?除了每月二两赏,一个杂边腰内无。慢说买物无钱使,这几天好酒难得吃个足。虎儿是乾鲜果品常吃惯,见了那不如意的东西就要哭。这两钱那里够我娘儿用,憋的人两手空扎瞪眼珠。”婆子听了微微笑,说:“二奶奶不会享福枉聪明。”槐氏说:“我这福是从何想,如今居人檐下气不平。”婆子说:“设想良谋生巧计,暗定机关把事图。”槐氏说:“若要家财归我手,除非是把那人除。”婆子点头说:“不错,红土子为珍去了珠。”槐氏说:“要行此事须巧妙,走漏风声祸便速。我早已想了一个除他法,饮食之中下暗毒。这件事必须邹嫂帮着我。”婆子摇头:“我不可,要作是你自己作,人命关天相反复。”槐氏闻言心下急,强笑开言把大嫂呼。说:“邹嫂子,你方才指引我暗中下毒,我手中并无毒物,还求你与我买买。”婆子说:“这买毒药害人也是耍处?万一事发,我就是个死罪。不去,不去!我要作买卖去了。”说着,站起要走。槐氏伸手拉住说:“你要与我买来,大大的谢你,好歹与我办办罢。”婆子迟了一回,说:“罢了,我与你买买便了。”槐氏欢喜,问道:“得多少钱?”婆子说:“好奶奶,一个毒药,钱就买的来幺?一包至少也得四五两银子。”槐氏回身,开柜取了两个手镯一对金钗,说:“这个足当十二两银子,你拿去当了买药,剩下都是你的,权当谢意。”婆子满心欢喜,接到手中,说:“我还告诉你个下药的法子:他每日往河南里读书去,晌午不在家中吃饭,这就是个好机会,你把药暗暗下在他点心之内,他拿在学房中吃死了,与咱何干?还许你向康进士不依哩!讹他几个钱儿,也未可定。”槐氏连称好计。

当下婆子回家,把药老鼠的砒霜包了一包,送与槐氏。次早公子上学去了,进喜买了一包糖糕放在上房桌上交与二奶奶看看,槐氏瞅空把砒霜药未一层一层都夹在糕中。公子下学用了早饭,提起糕包又往学中而去。这正是:暗算无常人不觉,欺心先被鬼神知。未知此毒中了何人,且看下回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