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锺伯敬、谭友夏共选《古诗归》、《唐诗归》,风行一时,几于家弦户诵。盖承前后七子肥鱼大肉之后,所选唐诗,专取清瘦淡远一路。其人人所读,若李太白之《古风》,杜少陵之《秋兴》、《诸将》,皆不入选,所谓厌刍豢、思螺蛤也。惟锺谭于诗学,虽不甚浅,他学问实未有得,故说诗既不能触处洞然,自不能抛砖落地,往往有“说不得”、“不可解”等评语,内实模糊影响,外则以艰深文固陋也。张九龄《湖口望庐山瀑布泉》云:“天清风雨闻。”谭云:“瀑布诗此是绝唱矣。进此一想,则有可知不可言之妙。”夫天清本不应有风雨,而闻风雨,自是瀑布,有何不可言之妙?徐安贞《闻邻家理》《筝》云:“北斗横天夜欲阑,愁人倚月思无端。忽闻画阁秦筝响,知是邻家赵女弹。曲成虚忆青蛾敛,调急应怜玉指寒。银锁重关听未辟,不如眠去梦中看。”锺云:“末七字写出邻家理筝之神。‘眠’、‘梦’奇矣,忽下一‘看’字,尤奇。”此诗本一至无聊之作,由闻想到看而已,何奇与尤奇之有?因其弹之善,想其青蛾必敛、玉指必寒,然皆不得见也,只有眠去梦中,或可看到。锺谓写理筝之神,是谓理筝者眠,理筝者梦笑,又谁看之乎?宋之间《洞庭湖》云:“地尽天水合。”锺云:“妙在不说出‘广’字。”案言洞庭之广,即用“广”字,自不见工夫,若既言“地尽天水合”,自无须更说“广”字。王维《酬张少府》云:“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锺云:“透悟说不出。”夫问穷通而付诸入浦渔歌,且益以“深”字,即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入山必深,入林必密之理,并不识所谓穷通也,有何说不出?《汉江临汛》云:“江流天地外。”锺云:“真境说不得。”此说江之宽、江之永,若天地不能限制耳,有何说不得?《晚春严少尹与诸公见过》云:“鹊乳先春草,莺啼过落花。”锺云:“‘先’字、‘过’字,幻妙之甚。”谭云:“‘过’字尤不可思议。”案此言草未青而鹊已乳,花已落而莺方啼耳,有何幻妙,有何不可思议?孟浩然《京还赠张维》云:“早朝非晚起,束带异抽簪。因向智者说,游鱼思旧潭。”锺云:“‘说’字深,妙在是说不得。”案晚起抽簪之乐,犹游鱼以旧潭为乐,故思之,故向智者说之,何以说不得?王昌龄《听流人水调子》云:“孤舟微月对枫林,分付鸣筝与客心。”锺云:‘分付’字、‘与’字说出鸣筝之情,却解不出。”案此说孤舟微月对枫林情景,写入鸣筝,与感入客心,故曰‘分付’,并非说出鸣筝之情也,何以解不得?崔国辅《丽人曲》云:“红颜称绝代,欲并真无侣。独有镜中人,由来自相许。”锺云:“镜中人,何人也?一想便得,又想不得。”案何以想不得?李白《月下独酌》云:“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锺云:“即《大东》织女、牵牛、启明、长庚、天毕、南箕、北斗意,妙在实求不得。”案既知即《大东》意是矣,又何实求不实求之有?《独坐敬亭山》云:“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锺云:“说出矣,说不出。”案题是“独坐”,诗只二十字,尚要写独坐情景,敬亭山之好处即于独坐不厌中传之,益以山亦不厌白之独坐,更写出山之好处,直如太白之为人矣,尚谓之说不出乎?谢玄晖“兹山亘百里”一首凡一百字,未能写出山之特别处,转觉辞费矣。杜甫《北征》云:“瘦妻面复光。”锺云:“五字解不得,想得出。”案上二句乃“粉黛亦解苞,衿稍罗列”,则此时之妻面虽瘦而有喜色,自应现出光采,即在州时所盼望之“双照泪痕乾”也,并不难解。《陪王使君晦日泛江,就黄家亭子》云:“山豁何时断?江平不肯流。稍知花改岸,始验鸟随舟。”锺云:“写舟行奇幻入神。”案此四句写景之妙,心中实有体验,笔下实有工夫,非奇幻之谓也。盖江平水缓,泛舟不觉其流,忽见有山豁然乃觉之。于是视其岸,而岸改矣。何以知之?岸上之花改也。仰观其鸟,而鸟不改,始悟舟行鸟飞相随之故,而其实皆江平疑不肯流误之也。此诗之妙,全在第二句点出眼睛。反之,江最不平最肯流者,无如《放船》一首云:“送客苍溪县,山寒雨不开。直愁骑马滑,故作放船回。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江流大自在,坐稳兴悠哉。”此首最妙在第三联,写下水船其去如箭之状。亦借两岸之峰峦、橘柚形容之,工夫在一写过去,一写未来。过去者初未留神,迨见有一片青苍之色,始想是峰峦,而惜其已过矣;于是留神未来者,又见远远一片黄色。揣想之,知其为橘柚也。然此首直说易解,非如前首于不流中说流也。“改岸”之“改”,从《左传》“服改矣”来。“改岸”“随舟”,又从佛家“舟行岸行”之说来。《后游》云:“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锺云:“‘无私’二字解不得,有至理。”《江亭》云:“寂寂春将晚,欣欣物目私。”锺云:“自私无私,各有其妙、传不出。”均此春物,而忽言“无私”,忽言“自私”,宜敬伯之解不得、传不出也。不思江山何待,即待此花柳等物,为之点缀。前此经过秋冬,摇落闭垫,黯然无色,一旦春来,烂熳者行将至矣,故言待也。“万木无声待雨来”之“待”亦此意。花柳得气而生,各效其红紫青绿之色,以妆点江山,虽欲闭而不发,花柳不能自主也;使卷而藏之,花柳亦不愿也,供人把玩,供人攀折,真可谓无私矣。然凡物之各尽其能事而不遗余力者,皆由自私来也。桃之或红或白,李之白,杏之红,柳之长条细叶,各有独到之处。花柳无知则已,使其有知,必阴喜自负,汲汲然上承雨露风日,下吸土膏泉脉,以增高而继长,故逢春倾阳,皆有欣欣向荣之意。由是能自立者,各有以自见。人之寻花问柳,于花柳实有荣焉。在花柳只知自私,在人则但见其无私。不自私无以为无私也。《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云:“依沙宿舸船,石濑月娟娟。风起春灯乱,江鸣夜雨悬。晨钟云外湿,胜地石堂烟。柔橹轻鸥外,含凄觉汝贤。”锺云:“忽说月,才是宿雨。”又云:“妙在‘悬’字,是说雨后。”又云:“钟言湿又言云外,作何解?”案此首明明白白,只须顺序说下。如锺说,以为雨后出月,才是宿雨,则雨已止矣,试问风何以又起,雨何以又悬,江何以又鸣乎?须知首二句是说船下夔州郭,天晚停宿,并未雨。石濑上月尚娟娟,须臾而风起春灯乱矣,须臾而雨急江鸣矣。蜀江岸峻,雨下如绠縻,篷底听之,知江之鸣,由雨之悬也。明晨雨止,寺钟鸣,以关心天气人间之,觉钟声不如寻常响亮,似从云外来,被湿云裹住,则知天未大晴。推篷起视,雨湿不得上岸矣。末三句说不上岸别王判官。若昨夜已雨晴月出,不但江雨不应鸣,晨钟亦不应湿。有“晨钟”一句点明时候,知此诗作于此晨。雨乃昨夜之雨,非昨日之雨;月乃雨前之月,非雨后之月矣。诗之可当日历如此。《中宵》云:“西合百寻余,中宵步绮疏。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沙虚。”谭云:“‘过’字妙,‘白’字更妙。每见飞星而不能咏,于此始服。”案题系《中宵》,诗中又说明月落,飞星于此时过水,故倍觉其白,不然且月明星稀矣。首句言“西阁百寻”,故能见“飞星过水”,拖晕甚长,不然地窄天小,飞星且见首不见尾矣。《漫成二首》云:“野日荒荒白,江流泯泯清。”锺云:“每叠字皆用得不可解,妙。”案水之有波澜者,必不能清,“不尽长江滚滚来”是也。“泯泯”者波浪灭没,大有江平不肯流之意,安得不清?伯敬钝根人,故说诗蒙头盖脸如此。乃强作解事,负一时盛名,可异已。

二、然锺谭评诗亦有甚当者。如高适《除夜》云:“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谭云:“故乡亲友思千里外人霜鬓,其悲无穷。若两句开说,便索然矣。”锺云:“谭此解从‘陟岵’、‘陟屺’诗中看出。”又《哭单父梁少府》云:“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犹寂寞,疑是子云层。”锺云:“‘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是为自家死后占地步。‘夜台犹寂寞’二句,是为他人死后占地步。然太白谑浪,达夫语凄感。”杜甫《月夜》云:“今夜州月,闰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谭云“‘遍插茱萸少一人’、‘霜鬓明朝又一年’,皆客中人遥想家中相忆之词,已难堪矣。此又想其未解忆,又是客中一种愁苦。”杜审言《春日京中有怀》云:“今年游寓独游秦,愁思看春不当春。”锺云:“比‘今春花鸟作边愁’妙些。”又诗末联云:“奇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锺云:“七言律结法如此活露者,可救滞滥之病。”储光羲《同王十三维偶然作》云:“顾望浮云阴,往往误伤苗。”锺云:“读此,觉老杜‘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语轻些。”王维《纳凉》云:“乔木万余株,清流贯其中。”锺云:“好笔端似《水经注》。”《送丘为落第归江东》云:“五湖三亩宅,万里一归人。”锺云:“似刘长卿。”案长卿专学王维此种句,非维似长卿也。孟浩然《宿建德江》云:“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锺云:“二语似杜。”高适《重阳》云:“百年将半仕三已,五亩就荒天一涯。”锺云:“悲壮深老,意法俱妙。”案世传达夫年五十始学为诗,此诗明云百年将半,尚未五十也,而诗之苍老已如此。岑参《送颜少府》云:“爱客多酒债,罢官无俸钱。”谭云:“看他对待流走之趣。”李白《春思》云:“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锺云:“比‘小开骂春风’老成些。”《月下独酌》云:“但得醉中趣,勿为醒者传。”谭云:“‘但得琴中趣,勿劳弦上声’,传琴酒之趣。但以含蓄不做破不说破为妙。”王昌龄《失题》云:“一人计不用,万里空萧条。”谭云:“高达夫‘惆怅孙吴事,归来独闭门’,妙在闷气不言。此诗‘一人’云云妙在开口明怨。”高适《蓟中作》又云:“岂无安边书,诸将已承恩。”锺云:“‘欲言塞下事,天子不召见’,归咎于君;‘岂无’云云,归咎于臣。同一忧感,不若此语得体,激切温厚。”《赋得还山吟送沈四山人》云:“眠时忆问醒时事,梦魂可以相周旋。”谭云:“‘梦魂可以相周旋’、‘知君以此忘帝力’、‘我公不以为是非’,皆以此一种句法妙绝今古,当看其用笔老处。”杜甫《送重表侄王水评事使南海》云:“秦王时在坐,真气惊户牖。”谭云:“‘真气到林薮’、‘真气惊户牖’,一幽一爽。”案“烟月资清真”,“真”字亦此意。《戏题韦偃为双松图歌》云“韦侯韦侯数相见,我有一疋好东绢。重之不减锦绣段,已令拂拭光浚乱,请公放笔为直干。”谭云:“于幽寂后,不妨入此一段老放。若全全是此,则粗硬矣。”《落日》云:“芳菲缘岸圃,樵爨倚滩舟。”锺云:“‘稍知花改岸’云云,‘青惜峰峦过’云云,此舟行幽境。此二语舟泊幽境。”《滚西寒望》云:“水色含群动,朝光切太虚。”锺云:“‘檐鹊晨光起,小雨晨光内’,晓景之细而幽者。‘水色’云云,晓景之大而幽者,皆体物观理之言。”

三、诗贵风骨,然亦要有色泽,但非寻常脂粉耳;亦要有雕刻,但非寻常斧凿耳。有花卉之色泽,有山水之色泽,有彝鼎图书种种之色泽。王右丞金碧楼台山水也;陈后山淡淡靛青峦头耳;黄山谷则加赭石,时复著色朱砂;陈简斋欲自别于苏黄之外,在花卉中为山茶、蜡梅、山矾;吴波不动,楚山丛碧,李太自足以当之;木叶微脱,石气自青,孟浩然足以当之;空山无人,水流花放,韦苏州足以当之;粉红骇绿,韩退之之诗境也;萦青缭白,柳子厚之诗境也。

四、五律须四十字字字清高,惟初唐至太白为然,老杜则无所不有矣。然自摩诘已然。老杜五律,高调似初唐者,以“国破山河在”一首为最。

五、五律自大历以后,高调者渐少。宋人七律可追唐人,五律罕可诵者。其高者仅至晚唐而止。盖一句只五字,又束于声律对偶,难在结响有余音,易同于排律句调。欲学初唐五律,求之于音节,须求之于用字,音节由用字出也。

六、读何李诗到极浑成处,但觉多为前人所已言。

七、读大复《明月篇》,反覆再四,不知其命意所在,但觉满纸填明月故实耳。但作一明月诗亦未尝不可,渔洋必谓其接迹风人,妙悟从天,则强作解事矣。大复最多月诗,殆必欲为李太白乎?其十四夜、十六夜、十七夜各月诗,刻画题面而已。又《扌寿衣》诗太高华,不称扌寿衣人身分。

八、张枯诗云:“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元遗山套用其调云:“人生只合梁园死,金水河头好墓田。”“金水”句自不如“禅智山光”之佳。然张诗泛说,元诗有本事也。渔洋知遗山之套张祜句,而《书虞伯生诗后》云:“爱咏君诗当招隐,青山一发是江南。”不知其套用东坡句。东坡《澄迈驿通潮阁》诗云:“杳杳天低鹊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伯生诗实明明借用东坡句,故下既云“白头不归神独往”,又云“买鱼沽酒待明月,定是黄州苏子瞻”,义云“图中风景偶相似”。

九、昌黎《寄崔立之》云:“生当耕吾疆,死也埋吾陂。文章自传道,不仗史笔垂。”是丈夫语,足见此老倔强处。夫一部廿四史中人,不知凡几,其虽有名而不称者众矣。人至专靠史传中传名,恐多不在知名之列。否虽史传无名,而可传者自在也。

一○、昌黎《病中赠张十八》诗后半言籍终败而降服,己如黄河,籍如岑头陇,已导之识归处,未免遇于扬己卑人。

一一、每叹东坡《送安失解西归》云:“他年名宦恐不免,今日栖迟安可追?”为透过一层说法,即翻用“早知穷达有命,恨不十年读书”意也。

一二、少陵之“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从江淹《别赋》“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不觉脱化而出。“月是故乡明”,亦翻用谢庄“隔千

里兮共明月”意耳。

一三、诗有四要三弊:骨力坚苍为一要,兴味高妙为一要,才思横溢,句法超逸,各为一要。然骨力坚苍,其弊也窘;才思横溢,其弊也滥;句法超逸,其弊也轻与纤。惟济以兴味高妙则无弊。唐之孟浩然、王摩诘、杜少陵、韦苏州,宋之东坡、荆公、放翁,皆有真兴趣者。孟韦才思,庸有不及时耳。渔洋自夸学王、孟、苏州,则非有真兴趣,而才思骨力亦不足以赴之。

一四、诗最患浅俗。何谓浅?人人能道语是也。何谓俗?人人所喜语是也。

一五、今人作诗,学元白者,视诗太浅,视元白太浅也;学韦柳者,视诗太深,视韦柳太深也;学温李者,只知温李之整丽;学韩苏者,只知韩苏之粗硬。非真知诸家者也。

一六、《复斋漫录》:“东坡言古今七律伟丽之句,永叔一联云:‘苍波万古流不尽,自乌双飞意自闲。’”《苕溪渔隐丛话》遂例举数联,并及东坡“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之句。其实此等句,初非难事,古今诗人皆有,举不胜举。东坡独举永叔一联,未为论。若虞伯生之“天连阁道晨留辇,星散周庐夜属橐”,亦所谓伟丽者。

一七、钱牧斋撰《少陵先生年谱》,据《旧唐书》本传“沂沿湘流,游衡山,寓居末阳,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年五个九”,定是年为大历五年,定《聂未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饥荒江。诗得代怀,兴尽本韵,至县呈聂令》一首为杜老绝笔,殊不然也。案杜老绝笔,当在《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呈湖南亲友》一首。诗中有云:“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户砧。”自述半生流转处所岁月,最为明了。公《发秦州》诗自注:“乾元二年十二月十一日,自陇右赴成都纪行。”第二首《木皮岭》云:“季冬携童稚,辛苦赴蜀门。”第四首《水会渡》云:“中夜尚未安,微月没已久。”是十二三下半夜之月也。第十二首《成都府》诗有云:“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又云:“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是二十五六下半夜之月,是十二月下旬,已到成都也。自乾元二年至大历三年,凡十年,皆在蜀中,所谓“十暑岷山葛”也。公有《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唐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又有《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诗。至《风疾舟中伏枕书怀》时,巳历三年,皆在楚地,所谓“三霜楚户砧”也。惟此诗中云:“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郁郁冬炎瘴,蒙蒙雨滞氵㸒。”是巳届大历五年之冬。又诗中有云:“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见参。”是又从湘水上游下至洞庭湖也。其所有《泊岳阳城下》、《登岳阳楼》、《陪裴使君登岳阳楼》诸诗,则来时初至岳州所作,盖《泊岳阳城下》云“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陪裴使君》云“敢违渔父问,从此更南征”也。其时为大历三年冬、四年春,盖《泊岳阳城下》云“舟雪洒寒灯”,《陪裴使君》云“雪片丛梅发,春泥百草生”,《宿白沙驿》云“湖外草新青,万象皆舂气”,《湘夫人祠》云“空墙碧水春”,《祠南夕望》云“山鬼迷春竹”,《入乔口》云“落日对春华”,《铜官渚》云“春火更烧山”,《北风(新康江信宿方行》)云“春生南国瘴”也。故自《泊岳阳城下》以至《宿青草湖》、《宿白沙驿》、《湘夫人祠》、《入乔口》、《铜官渚守风》、《望岳》、《入衡州》等篇,皆由北而南之作。自《回棹》,以至《舟中苦热遣怀》、《过南岳入洞庭湖》、《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风疾舟中伏枕书怀》诸篇,为由南而北之作。不然,泊岳阳城下、登岳阳楼巳在大历三年冬、四年春,而五年冬,又至洞庭湖泊舟何耶?《聂耒阳以仆阻水》一首在入衡州以后,回棹以前,杜公何得遽卒耶?耒阳阻水当在大历五年春夏之交,风疾书怀在其冬。其夏舟中苦热,已有“耻以风病辞,胡然泊湘岸”之句,则杜公之卒必在大历六年,而扁舟下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享年五十九。元稹撰《墓系铭》,言之凿凿,焉有卒于未阳之事耶?

一八、秀水万柘坡(光泰)以能宋诗名,有《柘坡居士集》,然工者实不多。《绿阴》云:“抱影连朝户不开,林光青到纳凉杯。一池倒浸莺簧语,半屋横遮客屐来。”《冷泉亭》云:“松翠遮无路,泉声听在门。”《西湖晚归》云:“舱声饥雁语,马影乱云铺。绀塔南山北,青旗有酒无。”

一九、冬心先生诗工者亦不多。《午亭山村》云:“溪上青山接太行,午亭便是午桥庄。能消裴令生前恨,绣尾鱼今尺二长。”此种诗偶作亦有趣。裴令临终,恨绣尾鱼未长,见《云仙杂记》。浙派诗喜用新僻小典,妆点极工致,其贻讥钉即在此。樊榭亦然。冬心尤以此自喜,此杭州南屏诗社一派也。嘉兴、宁波又不尽然。冬心名句如“消受白莲花世界,风来四面卧当中”、“水明于月宜同梦,树老如人又十年”、“孤竹瘦于尊者相,野云白似道人衣”、“佛烟聚处疑成塔,林雨吹来半杂花”,都从林和靖先生“春水净于僧眼碧,晚山浓似佛头青”等句来也。若“故人笑比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晋阳遇同乡李叟》云“明朝残树残山外,一吊离宫贺六浑”,《春苔》云“多雨偏三月,无人又一年”,则较觉浑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