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最闲雅之大公园 “喀别德儿”之庄严 世界第一美丽之图书馆 祖国文字大统领官邸之质素 华盛顿纪功华表 国文铭石之辱国 华盛顿留学生

五月十四日,由纽约至华盛顿。

华盛顿,美国京都,亦新大陆上一最闲雅之大公园也。从纽约、波士顿、费尔特费诸烦浊之区,忽到此土,正如哀丝豪竹之后,闻素琴之音,大酒肥肉之余,嚼鲈莼之味,其愉快有不能以言语形容者。全都结构皆用美术的意匠,盖他市无不有历史上天然之遗传,而华盛顿市则全出于人造者也。

都中建筑最宏丽庄严者为“喀别德儿”(capitol)。喀别德儿者,译言元首之意,谓此地为一国之元首也。喀别德儿之中央一高座为联邦法院,其左右两座次高者为上议院、下议院,其后一大座为图书馆,合称为喀别德儿。喀别德儿之前,置华盛顿一铜像,其中央高座中门檽楹桷壁,盖皆美国历史纪念画。其技或绘、或雕、或塑,其质或金、或石、或木,自殖民时代、独立时代、南北战争时代以至近日,凡足以兴国民之观感者,无一不备。对之令人肃然起敬,沛然气壮,油然意远,甚矣美术之感人深也!环喀别德儿之周遭,皆用最纯白大理石铺地,净无纤尘,光可鉴发。其外则嘉木修荫,芳草如箦,行人不哗,珍禽时鸣,琅环福地,匪可笔传矣。

华盛顿之图书馆,世界中第一美丽之图书馆也。藏书之富,今不具论。其衣墙、覆瓦之美术,实合古今万国之菁英云。吾辈不解画趣,徒眩其金碧而已。数千年来世界上著名之学者,莫不有造像,入之如对严师。其观书堂中,常千数百人,而悄然无声,若在空谷。

观书堂壁间以精石编刻古今万国文字,凡百余种,吾中国文亦有焉,所书者为“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二十一字,写颜体,笔法道劲,尚不玷祖国名誉。

喀别德儿之庄严宏雨如彼,而还观夫大统领之官邸,即所谓白宫(white 

house)者,则渺小两层垩白之室,视寻常富豪家一私第不如远甚。观此不得不叹羡平民政治质素之风,其所谓平等者真乃实行,而所谓国民公仆者真丝忽不敢自侈也。於戏,倜乎远矣!

全部中公家之建筑最宏敞者为国会(即喀别德儿),次为兵房,次为邮局,最湫隘者为大统领官邸。民主国之理想,于此可见。

华盛顿纪功华表矗立都之中央,与喀别德儿相对,高五百英尺,实美国最高之建筑物也。其中空,可以升降,用升降机上之,须五分钟始达绝顶,步行则须二十分钟以外。登华表绝顶以望全都,但见芳草甘木,掩映于琼楼玉宇间,左瞰平湖,十顷一碧。同行一西人,为余指点某丘某壑,是独立军决斗处,某河某岸,是南北战争时南军侵入处。余感慨欷歔,不能自胜,得一诗云:

“琼楼高处寒如许,俯瞰鸿蒙是帝乡。十里歌声春锦绣,百年史迹血玄黄。华严国土天龙静,金碧川山草树香。独有行人少颜色,抚栏天末望斜阳。”

华盛顿纪功华表构造时,征石于万国,五洲土物鸠集备矣。各国赠石,皆系以铭,用其国文泐之,以颂美国国父之功德。吾中国亦有一石焉,当时使馆所馈。道员某为题词,其文乃用《瀛寰志略》所论载,谓华盛顿视陈胜、吴广,有过之无不及云。呜呼!此石终可不磨,此耻终不可洒,见之气结。

旅美十月,惟在华盛顿五日中最休暇,遍游其兵房、库房、铸银局、博物院、植物院等。惜不能到华盛顿故里一观遗迹,最为憾事。

每夕使馆中人多相访者,询美政府对满洲问题之真相颇悉。今事已过去,已发表,不复再述。

华盛顿除使馆外,有中国留学生八人,寿州孙氏居其五,皆沉实向学,有用才也。

二十一

访外务 大臣海氏 访大统领卢斯福 卢 斯福略传极端之进取主义 门罗主义性质之大变化 门罗主义之起原 门罗主义之内容两方针 其变迁之历史 

亚美利加者美国人之亚美利加世界者美 国人之世界卢斯福之演 说门罗主义 门罗主义所向无敌 其意何居

十六日,访外务大臣约翰·海氏于其家,谈两点余钟。语以中国朝局真相及一二年来民间之思潮,海氏皆若不胜其骇者,劝著一书以谂欧美人。许之,病未能也。海氏号称美国第一政治家,任国务卿兼外务大臣者将十年,近年美国对外政策,多由彼主持。彼又为余言,彼向持中国可以扶植之论,虽同僚亦多非笑之者。今见余,且闻余言,益自信其所见之不谬。余闻之,深为我祖国悲惭,唯唯而已。濒行,殷殷以常通信相嘱,亦有心人也。其人沉默廉悍,一望而知为外交老手。

十七日,访大统领卢斯福于白宫。时卢氏巡行国内初归,坐客阗溢,导余别室,会晤约两刻。无甚深谈,惟言常接我会电报,且见章程,深佩其宗旨及其热诚,祝此会将来有转移中国之势力,且祝其现在有转移美国华侨之势力云云。又言深以未得见康南海为憾事,属余代致意,且属有欲陈之言,悉告海氏,与彼无异云。

卢斯福之人格,与德皇维廉第二相仿佛。并世各国首长中,其雄才大略,有开拓万古推倒一时之概者,惟此两人而已。卢氏以1859年生于纽约市,1880年卒业哈佛大学,受法学博士学位,出仕为海军部书记官。已著论大倡扩张海军之议,其时国民无以为意者。西班牙战役起,慨然投笔,自募义勇队率以从军,威名大显。战毕,被举为纽约市警察总监,旋任纽约省总督,极力节制资产家,使不得跋扈。及选举大统领时,资产家忌其能,故欲以闲职安置之,乃推为副统领之候补员,竟获选就任。美国制,副统领不过上议院一议长,且在院中无发言权,无投票权,实坐啸画诺之闲员耳。党人以此术敬而远之,将使彼无用武之地。乃无端而有前统领麦坚尼遇刺之变,定例以副统领袭其后,于是卢氏一跃而立于最高之地位,骥足始克展矣。美国自麦坚尼以来,共和党(即利帕辟力根党,现政府党也)即已倾心于帝国政略,卢氏更持极端之进取主义,雄心勃勃。其所著书有《奋斗的生涯》一篇,自余所至演说,无不以战争为立国之大原,即此可见其为人矣。将来下次选举大统领时,卢氏已有独占多数之势,大约其复任可以豫决。果尔,则卢氏在任七年中,美国之突飞进步,正未可量也。

美国近数十年,以门罗主义为外交上神圣不可侵犯之国是,此尽人所同知也。虽然,经麦坚尼、卢斯福两大统领之时代,而门罗主义之性质生一大变化,欲知世界全局之大势者,不可不深察也。考门罗主义之宣言,在1823年,其时中美洲、南美洲诸国尚悉为欧罗巴人殖民地,顾皆不堪虐政,欲脱母国自立,而母国犹汲汲镇压,始终认属地为其固有之权利。其时欧洲各专制君主国结集所谓“神圣同盟”者,思以挫民权自由之气焰,而西班牙遂藉此同盟之威力,欲镇压殖民地之叛乱,而恢复其故权。以此之故,中美、南美战乱无已时,而商业上、交通上皆生障害。美国大统领门罗氏乃宣言于各国,明定北美合众国对于全美洲之权利及其义务,是即所谓门罗主义者是也。故门罗主义者,非国际法上一原则,而实对抗于神圣同盟之防守军也。所谓门罗主义之性质如是如是。今剖析其内容,则有积极之方针三,有消极之方针三:

一、亚美利加大陆中,凡已宣告自由独立之国士,则欧罗巴诸国不得以之为殖民地。二、若欧罗巴诸国欲压制拉丁亚美利加诸国(按:中美、南美诸国皆拉丁民族所殖民,故谓之拉丁亚美利加。美国人自称则条顿亚美利加,或盎格鲁亚美利加也),或以他种方法阻其进步,是即与美国为敌也。三、欧罗巴同盟诸国,不得扩殖其政体于南北美两大陆;苟尔则是有意欲破坏美国之平和及其幸福。

以上三条积极之宣言。

一、欧罗巴诸国所有现在之殖民地及属国,美国不干涉之。二、亚美利加大陆诸国,各从其所采择之政体,美国不干涉之。三、欧罗巴诸国之内政及其外交和战等事,美国决不干涉之;但有侵害美国权利之时,则为正当之防御。

以上三条消极之宣言。

此门罗主义最初之本相也。虽然,八十年来随美国国势之进步,而此主义亦日变其形。今略述,则:

1845年,博克为大统领时,宣言曰“合并美洲大陆之国土,此美国之义务也”云云。1881年,加弗为大统领时,宣言曰“拉丁亚美利加诸国所有纷扰事件,宜以美国为其裁判者”云云。1895年,国务大臣阿尔尼宣言曰“美国者,亚美利加全洲之主权者也”云云。

由是观之,则门罗主义之本相则所谓“亚美利加者,亚美利加人之亚美利加”是其义也。及其变形,则所谓“亚美利加者,美国人之亚美利加”矣。而孰知变本加厉,日甚一日,自今以往,骎骎乎有“世界者,美国人之世界”之意。而其所凭藉以为口实者,仍曰门罗主义,门罗主义。嘻,岂不异哉!谓余不信,请观卢斯福之门罗主义演说。

卢斯福巡行全国至芝加高演说云:

(前略)门罗主义者,今犹未能为国际法上之原则,顾其将来,必有能为国际法上原则之一日,此吾所敢断言也。虽然,此主义能实行与否,全视吾美国人之远志与实力何如;而其为国际法上原则与否,殆余事耳。此则我国民所一日不可忘者也。夫大言壮语,非所贵也,于人与人之交涉有然,于国与国之交涉亦有然。使徒言之以快一时,仓卒遇变,而无所以应之之具,则辱滋甚耳。谚有之:“勿多言,携盾于手,汝斯得进。”鄙人思之熟思之,苟吾美国能具置有力之海军,且持久而勿替焉,斯我门罗主义,所向无敌矣(下略)。(按:此演说甚长,且极有关系之文也,其大意皆在奖厉海军思想,于下节观美国海军时再录之。兹不多赘)

吾读此演说,三复其“门罗主义所向无敌”一语,吾不禁瞿然以惊,而未测卢斯福及美国国民之本意何在也。夫使门罗主义而仅曰“亚美利加者,亚美利加人之亚美利加”也,则需海军何为者?就使门罗主义而仅曰“亚美利加者,美国人之亚美利加”也,则需强大之海军何为者?且门罗主义,凡以保守耳,防御耳,故他国之向于门罗主义,容或有之。至以门罗主义向人,吾不知其何意也,卢氏之言曰“所向无敌”,呜呼,可以思矣!夏威、菲律,夷为郡县,若不阙秦,将焉取之?吾恐英国鸦片烟之役,法国东京湾之役,德国胶州湾之役,此等举动,不久又将有袭其后者也。

二十二

大统领之权力及职掌 大统领平时权力小战时权力大 大统领与立法部之关系 三权鼎立之实行 历任大统领何故多庸才乎 其理由 一第一流人不入政界 二大统领可以用庸才 

三异才为国民所忌 四异才不利于候补 五省界之竞争与其得良大统领毋宁 得良候补者六高才之士多有不愿 为大统领者 大统领者党派之傀儡也 共和政体之流弊 今后之变迁

美国大统领,其权力职掌与他国之首长有所异。今据其宪法所定者论次之:

一、大统领有总督联邦海陆军及各省民兵之权。二、大统领有缔结条约之权,惟须得上议院议员三分有二之协赞。三、大统领有任用外交官、司法官及联邦政府各官吏(其宪法中特别规定之官吏不在此限)之权,惟亦须得上议院之协赞。四、有赦减刑罚之权(惟议院所弹劾之案不在此数)。五、遇大事故,有临时召集议院之权。六、国会决议之法律案,大统领有权拒之,或饬令再议(惟再议之后,若两院皆以三分二之多数通过前案,则大统领不得不画诺)。七、大统领有将美国国情禀告于国会,以政策呈荐于国会之义务。八、有效忠于法律之义务。九、有监督联邦官吏之义务。

美国大统领之性质,其最与他国首长相径庭者有一焉,则在平时其权力甚小,在战时其权力甚大是也。盖在平时,国内行政大部分之权在各省政府,即联邦之诸政务(论美国政治者,当于各省政府与联邦政府画清界限,本书末章已略论之)亦大率由立法部(即上下议院)之法律所规定,故行政部(即大统领所属)无自由行动之余地。若一旦与外国宣战,或国中内乱起,则大统领据其总督海陆军之权,且实行其效忠法律之义务,可以将一切权力悉入掌握中。如南北战争时之林肯,是其例也。彼于1862年宣告放奴之檄于全国,未尝问各省立法部之许可与否,而毅然举行,且一切普通法律,皆得以便宜行事停止之。故西人常言在盎格鲁-撒逊人种之中,其个人之权力最大者,前有一克林威尔,后有一林肯耳。大统领战时之大权,可见一斑。

美国大统领与立法部之关系,以视英王与立法部之关系,大有所异。彼英王者,以形式上言之,则立法部之一员也。何以故?彼英国宪法本以国会为王所召集,以王为会议长,以听人民之疾苦,而制定匡救之法律者也(今事实上实非尔尔,但其由来则如是耳)。故现今英国重要之法律,大率皆由政府大臣奉王之名提出于国会,以求其协赞。美国则不然,彼大统领非立法部之一员也,故其宪法不许大统领及其阁臣提出法律案于议会。何以故?彼等无列议于国会之权利故。此亦政法上一有趣味之问题也。盖美国者,实行孟德斯鸠三权鼎立之义,而界限极分明者也。美国何以能如此?则以英国之宪法由天然发达,而美国则全加以人力也。

美国大统领多庸材,而非常之人物居此位者甚稀焉。此实我辈异邦人所最不可解之问题也。试历数建国以来二十四名之大统领中,除华盛顿、遮化臣、林肯、格兰德、麦坚尼五人,此外碌碌余子,其不藉大统领之地位而能传其名于历史上,殆无一人也。呜呼!距今不过数十年耳,试问全地球中谁复知博克(1845至1849年之大统领)、皮阿士(1853至1857年之大统领)之为何如人者,亦谁复欲知其为何如人者。故以百余年来英国大宰相与美国大统领比较,英则有维廉鳖特、小鳖特、惠灵顿、罗拔、比儿巴、马斯顿、格兰斯顿、的士黎里、沙土勃雷,皆可称世界历史上第一流人物,求诸美国,足与颉颃者惟彼五人(遮化臣、格兰德尚稍有惭色)。嘻!咄咄怪事,孰有过此?

若此者,其理由何在乎?英人占士·布利斯所著《美国政治论》,书中言之特详,且深中症结。兹节译之:

第一,美国第一流人物多不肯投身于政治界也(此事之原因,布利斯别有详论)。

第二,美国之国势及其宪法所规定,非必须非常之才,始足以当此任也。如彼英国之大宰相,总揽立法、行政两大权,故必须有左右群众之雄辩,有案画大政策、创制大法律之能力,始克堪此。若美国大统领,则不能参列于国会,不能妄演说于公众之前,不能提出议案于两院,不能以别种手段扩张其势力于立法部。故大统领之在平时,不过一奉行成法之长吏而已,与寻常一公司之总办,其职务正相等。故勤慎敏直之人即可当此职而有余,而远虑博识雄才大略,非所必需也。

第三,美国自建国以来,于专制武断政体深恶痛绝,此等脑识,传数百年,入人最深。其所最惧者,若克林威尔、拿破仑等人物滥用其权力,驯变为僭主专制政体也。故以华盛顿初次就任时,犹且谤议沸腾,谓其妄自尊大,欲拟英王。故第二次满任时,华盛顿决避嫌引退。其后格兰德在任时,舆论亦以其功名太盛,部卒爱戴,谤妒之言,横生叠见。故美国之大统领,非特不必要第一流人物而已,抑且不欲要第一流人物,此美人之僻性使然也。

第四,英杰之士,多友亦多敌,此常理也。今当两政党竞争选举之时,各指定一人为候补者,彼通例不肯用其党中第一等人,而惟用第二、三等以下之人。何以故?彼第一等人久已著名,为万众所俱瞻,而任事愈多者,其授人以可攻之隙亦必愈多。当其竞争剧烈之时,甲党对于乙党之候补者,攻击每不遗余力,往往将其平生行谊,毛举以相指摘。枫秀于林,风则摧之。故英杰之士,不利于候补,毋宁举无咎无誉之辈之较有成算也,是则党派之私见为之也。

第五,且美国人有两重爱国心,一曰爱合众之国,二曰爱本省之国。彼等各以大统领出于其省,为一省之名誉;又以为本省人为大统领,其所以谋本省之利益者必更周也。故甲省之票,投诸以举乙省人者甚稀。故各党指定其候补人之时,常校其籍贯,务取之于大省。若纽约省选举大统领有三十六票,滨士温尼亚省(按:即费尔特费所在)有三十一票,伊鲁女士省(按:即芝加高所在)有三十票,阿海和省有二十三票,若温门省、埒埃仑省则仅各四票,的拉华省、柯利根省则仅各三票(按:美国选大统领用间接选举法,故每省只有此数)。然则其候补人出于纽约与出于柯利根,其得票之数相去必悬绝矣。故陬澨之乡,虽英俊不能以自达,冲要之邑,虽庸材反得以成名,亦党派之意见为之也。

要而论之,大统领自大统领,候补者自候补者;良大统领未必为良候补者,良候补者未必为良大统领。昔一名士求为大统领而自荐于友人曰:“诸君当知以余为大统领则甚良,以余为大统领候补者则甚劣。”当时传诵以为名言。痛乎哉,美国党人之意见也!与其求得良大统领也,毋宁求得良候补者之为急。盖为国家百年之大计,事未可知;而为一党目前之利害,则选举一失败,而此四年间本党已蠖屈而不可得伸矣(按:大统领任期四年)。故其所兢兢研究之问题曰:将由何道而使本党之选举获胜利而已。噫!此大统领所以不得人才,而共和政体之所以有流弊也。

第六,不宁惟是,高才之士亦多有不自愿为大统领者。盖任期只有四年或八年,任满之后欲再投身于政界,大有所困难也。各部之次等行政官固非所欲,欲入于上下议院,则本省各有常员,不易出缺。且曾居高位,为十手十目所指示,不免授敌党以可攻之隙。在本党中,则当其在任时,党员之请谒,势不能尽如其意,相憾者亦复不少,故以罢任大统领而望再举为议员,是殆必不可得之数也。不宁惟是,罢职之后欲营别业,从事于辩护、商务等,非惟损名誉也,又辱国体。故退职之大统领,几无一业可就,非生计素裕,甚或罹冻馁之忧。故人之不甚乐就此职也,亦宜。(按:国家待退职大统领之法,此亦美国多年一大问题也。昔罗马共和政时代,其退职之“康士”皆为上议院议员,盖以其名誉阅历深有补于政界也。此实良法美意也,奈美国则其势万不能行。盖美国上院议员代表一省,每省之员数相均,各二人。今若以退职大统领加入之,则甲省多一人,而乙省之妒嫉将起。此其所以不能行也)

【按】布氏所论,可谓穷形尽相矣。准是以谈,则大统领者殆不免为党派中之一傀儡,其废置一在党中策士之手。既傀儡矣,则其好用庸才也亦宜。难者曰:若英国亦非无党派,何故其大宰相不用傀儡?曰:其情实不同也。英国党派之胜败,于选举议员时决之;美国党派之胜败,于选举大统领时决之。英国但求党员在议院中占多数耳,既占多数,则其党魁自得为大宰相而莫与争。故所争者非在宰相其人也。美国反是,胜败之机,专在一著,夫安得不于此兢兢也?夫美国争总统之弊,岂直此而已。其他种种黑暗情状,不可枚举。吾游美国,而深叹共和政体,实不如君主立宪者之流弊少而运用灵也。若夫中美、南美诸国,每当选举时,必杀人流血以相从事者,更自郐无讥矣。(党派之以大统领为傀儡者,盖大统领有任用官吏之权。苟新任者与前任者异党,则一国之官吏将尽行易人。新大统领对于举主,不能不为特别之酬劳。昔加弗以3月就任大统领,以7月被刺死,有记其事者谓此五月中,加弗除应酬求官者之外,别无他事云。其奴隶于党派,可概见矣。自文官任用法改正后,此弊稍减)

虽然,大统领之好用庸才,此惟在太平时为然耳。彼美国人者固非于国之利害与党之利害,尽倒置其轻重者也。彼以为在平时则大统领虽庸才,而非有所大害于国。故利用之以为党谋,其谋私益也,以不侵公益之范围为界也(于公益非无所损,但以比较的言之,未为甚耳)。一旦有事,则各能诎小群以伸大群,忍小害以防大害。故南北战争之前,能用林肯其人者,放奴义举,其成功不徒在林肯,而国民能任用林肯,实其足以致成之道也。今者万国比邻,外竞日剧,美国方汲汲然扩张其帝国政略于新大陆以外,势不能不戴雄才大略者以为一国之元首。故最近两大统领麦氏、卢氏,皆一世伟人也。吾知自今以往,若博克、若皮阿士之徒,断无望滥竽斯职焉矣。

二十三

美国最奇者一事曰无首都 华盛顿不足以当首都 纽约费城波士顿芝加高圣路易皆非首都 各省亦无首府 其理由 中国亦无首都 华盛顿市民无选举权选举区之疆界 

第一流人物何故不投身政界乎 其理由一二三四五六七

美国有最奇者一事,曰无首都是已。华盛顿,美之首都也。曷云无之?曰:吾之所谓首都者,谓全国中各种权力之集中点也。若英之有伦敦,法之有巴黎,德之有柏林,奥之有维也纳,意之有罗马,俄之有彼得堡,日本之有东京。举国中人口最多者此地也,财力最厚者此地也,商务最盛者此地也,工业最繁者此地也,富豪权势之人最乐居者此地也,最大学校之所在者此地也,最大新闻纸发行者此地也。一国中政治势力之原泉在是,学问智识之原泉在是,财富通输之原泉在是。国中诸地,万海朝宗,归集于此一点,复由此一点以分布于诸方,如血轮之在心房然,是之谓首都。若此者求诸美国中,何地足以当之乎?将曰华盛顿乎?以最近之统计,其人口仅二十七万八千余人,黑人居三之一焉,与诸市府比较,班在第十五。其社会之交际,仅议员、官吏、外国公使等耳。大商业家不在是,大文学家不在是,大美术家不在是,大工场、大新闻不在是,其不足以当此名,昭昭然也。

将曰纽约乎?纽约诚人口最多,财力最厚,商务最盛,工业最繁之地也。虽然,其在政治上,除选举大统领投票占多数外,无一毫特别之势力(此亦指纽约省耳,非指纽约市也)。实业上之伟人虽多,而文学上之伟人殊少。其新闻纸诚最良、最广销者也,然究为纽约之新闻纸,以视伦敦、巴黎之一国新闻纸自固有间。故纽约非首都。将曰费尔特费乎?波士顿乎?当独立时,此两地虽几有此资格,而今则无有也。将曰芝加高乎?圣路易乎?此两地将来之发达虽不可限,然充其量固无以逾纽约明甚也。若是乎美国洵无首都,且殆将终无首都也。

又不徒全国为然也,于各省亦有然。政治之中心点,与社会之中心点,常不相合并,是美国之特色也。纽约省总督所在,阿尔拔尼也,而非纽约。滨士温尼省总督所在,哈利士卜也,而非费尔特费。伊里女士省总督所在,士庇灵弗也,而非芝加高。加罅宽尼省总督所在,沙加免图也,而非旧金山。阿海和省总督所在,哥仑布士也,而非先丝拿打。柯利根省总督所在,西林也,而非砵仑。自余各省,大率类是。以吾侪外国人之眼观之,实千万不可思议。

美国以何因缘而无首都?由自然耶,由人造耶?此问题吾犹未能断之,大率两者各与有力焉。若华盛顿,则全由人造者也。彼自其始未尝不可择一繁盛之都市,若波士顿、若费尔特费者,以为首善。但以各省互相嫉妒,且大市府竞争剧烈,虑其于政治上起骚扰,故避之而宅于一林莽未辟之也。故华盛顿者,在美国诸省中,不属于一省,别以七十英方里之地,自名哥林比亚,为联邦政府之直隶(略与我顺天府不属于各省者同,而其性质微异)。此所谓由人造者也。其余亦有由天然者,若纽约省当独立以前,阿尔拔尼市之繁盛实过于纽约市,后此以交通大开,其商业中心点随而移动,而政府所在尚未易也(如我中国直隶省会本在保定,通商以后忽移于天津。但我则政治枢纽随之而移,彼则尚仍其旧耳)。其余他省,亦有类此者。此所谓由天然者也。

凡殖民地之现象,往往如是。如英属加拿大最繁盛之市为满地可,而其政府国会乃在阿图和。澳洲初为联邦时,维多利省与鸟修威省争联邦之首都,卒乃于两省之界,画一瓯脱而建置焉,是亦美之华盛顿也。

除美国外,其无首都之国,当惟中国。中国之北京,本有完全首都之资格者也,近则势力已渐坠落。其政治上之权,多分散于各疆吏。学术思想界之权,当乾嘉间,悉萃于北京,今翩其反矣。若夫商工业则更不足道。以将来之趋势测之,则上海骎骎乎有将为中国首都之势。夫至以上海为首都,则亦列国公共殖民地之首都,而非复我之首都矣。一叹!

余在美时,有西教士杜威者偶为余言曰:“华盛顿市民无选举权。”余初闻大骇愕,及察之,信也。此真一怪现象也。考美国例,有所谓某省某省之市民(citizen),而无所谓合众国之市民(外人欲入美籍者,必入某省籍,得省籍而国籍亦同时俱得矣。若欲竟入国籍,则无从入也)。市民者,选举权所从出也。哥仑比亚(即合众国直隶华盛顿所在地)无市民,则华盛顿人无市民权也亦宜。虽然,此则真普天下立宪国之所无矣(华盛顿市民欲求选举者,则各归其本省求之,盖各有原籍故也)。

欧洲、日本诸立宪国,其选举区与被选举人,常不相属。甲地之人,可以运动乙地以竞选举,甚自由也。惟美国不然,此省之票,决不投彼省人,彼市之票决不投此市人,此亦美国与诸国相异处也。此皆由联邦政治各自保其邦之权利然也。

前引布利斯言,谓美国第一流人物不肯投身政界。此其理由究何在乎?请毕布氏说。

第一,则以无首都故。彼欧洲各国政治中心点所在,即职业中心点所在,故如英、法政治家在伦敦、巴黎,一面运动国事,一面仍照常操其职业。美则不然,苟欲为联邦之政治家(如国会议员之类),势不得不别家乡抛职业以居于幽静之华盛顿,非人情所甚欲故也。

第二,欧洲诸国国会中数百议员,位置甚宽,欲得之者可以到处游说,以求选举。此地不得,去而之他。美国则诸省、诸市各举其土著人,若己之选举区,本党党员候补者之额已满,则更无术可以拦入。若必拦入,则出于内竞耳。故其得为议员也,视他国为较难。怀才之士,不欲作鸡虫之争,盖亦为此。

第三,美国政界之大问题,不如欧洲之多。欧洲政界所属演之大活剧,则外交政略问题也,改正宪法问题也,宗教问题也。此三者美国皆无之,所余者惟货币问题、关税问题等一二大事耳,故奇才异能之士,往往不屑厝意也。

第四,欧洲百年来争竞最剧者,则地主富豪家压抑下等贫民,而贫民亦日思上进以迫彼辈也。一则欲保守其特别之权利,一则欲争其应享之权利。咸思舌战于议会,以决胜负,凡以为自为计也,故两阶级中皆多产政治家。美国则建国以来,已墨守人类平等主义,除放奴问题外,更无足劳辩争者。此亦政界所以少活气也。

第五,美国之立法权,由联邦议会与各省议会分掌之,各有其权限。如外交、关税诸问题,则属于联邦;社会改良、慈善事业诸问题,则属于各省以分之,故其范围遂狭。政治家入联邦政界,则不能为本省有所尽;入本省政界,又不能为联邦有所图。故第一流之经世家为功名心所驱迫者,以其地小不足以回旋也,故望望然去之。

第六,欧洲各国,凡在政界得意之人,其于社会交际常得特别之名誉利益。美国则万民平等,虽大统领犹一市民,故慕虚荣家不趋焉。

第七,美国人欲求出身之路,与其入政界也,宁入实业界。盖以无尽之富源,新辟之地利,怀抱利器之士,技身于商业、工业、矿业、铁路,可以数年之间起,蓬荜而埒王侯。故美国当今第一流人物,咸愿为所谓铁路大王、煤油大王、钢铁大王、托辣斯大王者,而不屑在“喀别德儿”中争一座位也。

以上所论,真有特识。观此则美国社会之情状,可睹一斑焉,故并译之。

二十四

华盛顿杂记

美国宪法自1787年9月17日制定,凡七章二十条。1791年12月15日修正十条,1798年1月8日修正十一条,1864年9月25日修正十二条,1868年7月28日修正十四条,1870年3月30日修正十五条,即现行宪法是也。立宪以来,凡修正者五次,然大致不异于其初。

上议院代表各省,每省二人。由各省立法部(即省议会)派遣,任期六年,每六年改选其三分之一。现时总数九十员。

下议院代表个人,各选举区以人口疏密定员数多少,任期二年,现时总数三百五十余。

行政权在大统领,大统领以下有政府。今举政府各员如下:

大统领、副大统领(兼上议院议长)、国务大臣、户部大臣、兵部大臣、检事总长、邮运总监、海军大臣、农务大臣。

大统领年俸五万元,自副大统领至农务大臣各年俸八千元,上下院议员各年俸五千元(皆美金)。政府各员任期,皆以四年,如大统领。

余旅美十月,其最闲静者,则在华盛顿四日间也。除访卢氏、海氏外,更不见客。晚间惟使馆中一二旧友及留学生诸君来寓纵谈。此地华人甚稀,且无维新会,应酬殊稀。尽日游览,各名胜遍历矣。

十八日晚返纽约。